一旁的廖仲霖險些皺起眉,心說周蘭亭生在揚州,什麼時候成了奉天人?
周蘭亭麵上笑意不減,緩緩將手抽出,感歎道,“少時離家,轉眼漂泊十載,故土鄉親,隻能在夢中相見。今日能與梁處長相會,的確是幸事。”
廖仲霖終於沒忍住側目。
“不知周老板在奉天可還有親人?”梁玉慶不失時機地追問,言語異常熱忱。
今天他帶著金條來找古萬金,本來拿到火車票寒暄幾句就打算離開,卻發現古萬金始終坐立不安的,一直念叨著要去見什麼廖二爺。他好奇,打聽了才得知是鐵路大亨廖衝的二公子,廖仲霖。
廖衝他早有耳聞,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結交的豪商巨賈。今日巧遇廖仲霖,是天賜良機,便打算借著古萬金結識這位廖二爺。
至於目的,很簡單——撈錢。
救濟署是肥差,他從中撈了不少,因此落下許多虧空。替日本人辦事酬勞豐厚,隻是今時不同往日,戰敗後,鬼子遠不如從前大方,可交待他辦的差事卻越來越棘手。
兩年前為洗脫漢奸身份他散儘家財,至今仍是如履薄冰。無奈上了賊船,已無可回頭,不然日本人更不會叫他好過。可想辦事就要花錢,要堵住某些人的嘴,更要花錢。
就比如今天,兩張去大連的包廂車票,古萬金那王八蛋張口就要兩根金條。
他娘的,真當老子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
今天周蘭亭絕對是他的意外之喜。隻看那位廖二爺和古萬金對此人的態度,就知道必定是塊肥肉,沒想到竟然還是自己的同鄉。
對於未來他早有打算,再撈上幾票,攢夠了錢,就舉家遷去南洋,以徹底擺脫日本人和各路鋤奸團的威脅。天可憐見,與周蘭亭的相識或許能叫他願望及早得償。
周蘭亭原本虛望在遠處,像是遊子被觸動了愁腸。聞言,他目光緩緩落回到梁玉慶臉上,緩緩道,“奉天有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姐姐。”
“噢?”梁玉慶大喜,心說機會這不就來了,忙道,“蘭亭老弟儘管放心,此次回去奉天,我即刻登門拜望。往後周家有任何事,愚兄不才,必定鼎力相幫!”
蘭亭老弟……
廖仲霖好一陣厭惡,想動手把這下作東西扔出去。
古萬金也是一陣惡心,又見廖仲霖麵色不善,更加在心底大罵梁玉慶是個坑貨。
好在周蘭亭倒是麵容平靜,隻微垂了眼睫,掩住眸中神色,“是嗎,那我便放心了。”
隨後他抬起眼,眸色深深,微笑道,“隻是周家所居荒僻,到時梁兄莫要走錯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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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少唯駐足牆邊,正欣賞上頭掛的一幅相片。
照片裡烏亮的火車頭巍然高聳,周身白汽蒸騰,像鐵甲巨獸破雲而落,匍匐在周蘭亭身後。
看周蘭亭的穿戴應該是隆冬,人凜鬆般挺立於站台的寒風中。胸口圍巾翻卷,被他用手按住。覆在黑色大衣上的手背像一蓬霜雪,白得近乎透明。
額發被風吹起,周蘭亭眉眼分外清澈,隻是少了初見時的那份柔軟。
宗少唯身子先朝右,又向左,左左右右地挪動,可照片裡的人始終在盯著他,目光冷峭。
於是他將“周蘭亭”從牆上摘了下來。
他不是軍校出身,也沒進過正統的特訓班,隻臨時抱佛腳參加過幾次入門級的培訓,其中就包括隱藏與搜查情報。內容雖然膚淺,但眼下剛好用得上。
他先觀察了相框四周有無特殊的標記,以免動過之後無法複原。確定了這不過是隻普通的相框之後,便三兩下將背板拆開,一番檢查,發現裡頭隻有一張照片,並無夾帶。
但照片背後有字:
九重霄漢心同在,千裡關山月其明。
莫向東風怨流落,青袍端不誤儒生。
——丙戍除夕,於關山站,寄新征程。
“丙戍......”念罷了詩,宗少唯掰著手指頭算,“那不就是去年?”
直接說民國三十五年不行?
他微一撇嘴,把無處不賣弄的“周蘭亭”又掛回牆上。
這時,冷不丁地,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
宗少唯立刻看了眼手表,七點三刻。這個時間把電話打到家裡,應該是周蘭亭身邊的熟人。
會是什麼人呢?
顧潮聲給的材料裡說,周蘭亭生於民國十年,今年二十六歲,沒有成家。
那麼打電話的就不是他老婆。
或許是公司的下屬。不過周蘭亭既然計劃晚上去聽戲,臨走前應該有所交待,按說找他的電話不會打到家裡。
身邊的人......
難道是他的相好?
想到這,宗少唯兩手不自覺插進口袋,像要與人決鬥。
可又一想,相好不是該同他一起去聽戲麼?
難道是另一個相好??
口袋裡,指尖所觸微涼,是那朵寡廉鮮恥、道貌岸然的蘭花。
下流!
真下流!!
此刻他情緒莫名豐沛,腦中的詞句便更不夠用了。
電話鈴聲宛如魔咒,又響了幾聲才終於靜了。隻可憐了那花,已然給糟蹋得不成形。
宗少唯冷著眼,抬頭看清牆上的另一幅相片,理智又漸漸回籠。
說不定是他的家人呢。
將殘花一番慰藉,又揣回兜裡,他開始認真檢視這張全家福。
照片中或坐或站的一家五口,宗少唯一眼就認出了周蘭亭。
彼時雖年少,但那雙眉眼,那種風情,那微翹的唇角,還有那裝腔作勢、故作矜貴的模樣,與現今一般無二。
都說三歲看老,他覺得這話不假。
舊照中周蘭亭襯衫規矩,馬夾板正,短褲得體,兩邊襪口齊平,提至膝下,腳上皮鞋閃閃發亮。儘管還是學童打扮,但早早把“莊重”二字寫在了臉上。
在他身側端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看輪廓應該是他的父親。長褂,短須,麵容俊朗,但神情頗為嚴肅。
周父身旁的想必是周蘭亭的母親。女人麵容溫婉,儀態端莊,眉目間的安然與唇邊的溫柔笑意,留在了相片上,也毫無保留地賦予了她的兒子。
她懷中抱著一個小男孩兒,在眯著眼、咧著嘴地傻笑,小手緊抓著母親腕上的玉鐲。
周母身邊還依偎著一位婷婷少女,豆蔻之年,容顏秀麗。寬袖襯衫搭配素色長裙,是女子學生的打扮。
原來周蘭亭排行老二,宗少唯心想,同時小心翼翼拆開相框,見照片背後同樣有字:
——庚午夏至,吾與父母姊弟,於奉天星辰照相館。
軫念至親,無以為寄。
隻待來日,惟願他生。
拳拳。
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