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說什麼?”周蘭亭摸著額頭,心說“哪來的萬裡啊”,隨後又矯正道,“他大名廖仲霖,不要叫他廖老二。”
說完他摸出懷表看了看,微一皺眉。莫名其妙跟這個人耗了不短的時間,險些耽誤正事。
“你要出去?”宗少唯立刻察覺。
“對。”周蘭亭收起懷表道,“失陪。”
見他要走,宗少唯跟上去問,“你吃飯了嗎?”
“還沒有。”周蘭亭腳步不停。
“那你等等。”宗少唯一把將他扯住,自己三步並作兩步跑回房間,眨眼又跑回來,將一個油紙小包交到他手上。
“這是什麼?”周蘭亭握著仍有餘溫的油紙包。
“酥餅。”宗少唯以為他也沒吃過,好心解釋道,“熱的時候很好吃,裡頭還有一塊桂花糖餡兒。”
周蘭亭抬眼看他,“我的意思是,這是給我的?”
宗少唯被那目光看得心虛,遂把臉一揚,毅然道,“一個餅而已,你可不要被感動得以為我有什麼彆的意思。”
“......”周蘭亭覺得宗少唯簡直比洋人還難交流,於是深吸一口氣,說了句“多謝”,便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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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鐘頭以後,黃包車停在城西的一條巷子附近,周蘭亭付了車錢下車。
這巷子是條死胡同,兩側的房屋老舊,周圍也少有人走動。周蘭亭打發了黃包車,邁步走了進去。
不多時,他又原路回到巷口,確信無人跟蹤,這才快步離開。
又過了一刻鐘,朝南穿過兩條街,他進了一家叫“小滿”的館子,徑直上二樓,目光依次從各個包間掃過,最後停在最裡間的門口。
他頓了頓,隨後推門而入。
包間裡有人,正焦灼地來回踱步,聽見門響旋即抬頭,見是他,立刻迎了過來。
“老盧。”周蘭亭也快步過去,和盧向衡的大手握在一塊,低聲問,“怎麼回事?”
這裡是他與盧向衡的秘密聯絡地點,隻有緊急時才會啟用,平時絕少過來。方才電話裡聽到盧向衡請求見麵的暗號,他就在最短時間內趕來了。
盧向衡不敢耽擱,拉著周蘭亭坐下,急聲道,“我把那批槍裝上車,然後就去救濟署附近轉轉,結果發現了保密局的特務。”
周蘭亭一皺眉,“你確定?”
盧向衡重重點頭。作為多年的老對手,保密局的人他自信絕不會看錯。
“有多少人?”
“我隻看見兩個,”盧向衡說,“但肯定不止這些。”
“事出突然,我打電話到你的公司,他們說你今天沒來,這才又冒險打到你家。”盧向衡擦著額頭的汗,“蘭亭,你說這保密局怎麼突然盯上救濟署了?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周蘭亭沒出聲,但心念一動便有了大概:保密局這是在追查昨晚與梁玉慶有過接觸的人,包括黃秉倫,更包括他自己。
不過,以保密局“寧可錯殺,絕不放過”的風格,如果黃秉倫真有嫌疑,恐怕早就對他下手了。可如果沒有懷疑,又為何要暗中監視救濟署呢?
雖說昨晚黃秉倫也在場,但憑此人的背景和平日的做派,保密局應該懷疑不到他頭上。
那就是在懷疑自己了。
可還是那個問題,為什麼要監視救濟署呢?
自己與黃秉倫的交集,就是昨晚的那個約定。而黃拿了好處,於情於理都不會出去亂說。那麼還有誰嗅覺如此靈敏,又對他們的交際如此感興趣呢?
這時,嚴鐵錚陰鷙、貪婪的麵孔浮於眼前。
當然是他。
周蘭亭清楚,嚴鐵錚對待他的態度是既要用又要防,而且防他通己之同僚更甚於防他通|共。通|共大不了一殺了之,可要是把他那些秘密捅給暗中窺伺的同僚,卻是不好辦了。
因此,當發現他與黃秉倫忽然有了聯絡,又是在昨晚那樣一個時間,嚴鐵錚很難不多想。想知道他們在謀劃什麼,卻不好大張旗鼓地查,便派人去監視救濟署,想來救濟署署長與商人的“勾當”,必跑不出此公轄下的這個衙門。
至於調查他們二人是否與梁玉慶的死有關,反倒是摟草打兔子的事了。
想到這,他仰頭喝光桌上的一杯茶,起身道,“我來想辦法。”
“回去叫送貨的人做好準備,然後你就在報亭等我的消息。”
“好!”盧向衡答應著,也跟著站起身,“那你會不會有危險?”
“放心。”周蘭亭又和他握了握手,就準備離開。
“哎,蘭亭!”盧向衡忽然又叫住他,“差點忘了告訴你,小聲他跟我說,今天中午有人去報亭打聽你。”
“打聽我?”周蘭亭一愣,“是誰?”
“聽小聲的描述,我覺得是上回那個跟著你來報亭,拎著點心的年輕人。”
是宗少唯?
周蘭亭皺起眉,“他打聽我什麼?”
“就問小聲今天看見你沒有。”盧向衡說,“小聲把他糊弄走了。”
周蘭亭舒開眉心,“沒難為小聲就好。”
“沒難為。”盧向衡笑了笑,“他啥也沒問出來,還搭上一大張鈔票,說叫小聲買糖吃。”
周蘭亭眨了眨眼,忽然想起彼時宗少唯對自己的批判——“我真替你尷尬。”
不過說到盧聲,他也想起一事,說道,“對了老盧,盧聲為什麼不去上學,是因為錢嗎?”說著就掏出錢夾。
“彆!不用。”盧向衡趕緊按住他的手,“真的不用。”
“我會想辦法的。”他麵色微紅,兩手尷尬地搓了搓,“總不能凡事都靠你。”
“再說,做咱們這一行的,你也知道......”
他沉默下來,周蘭亭便也不再多說。
他當然知道,身為戰鬥在敵後的地下工作者,經營一個穩定且經得起考證的身份是多麼重要,也知道盧向衡獨自養活兩個撿來的孩子有多麼不容易。一間報亭的收入就那麼多,三個人糊口已是不易,更何況還要應對行動上的一些開銷。如果兩個孩子輕輕鬆鬆上學,那麼錢從哪來?要是以此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那便是滅頂之災。
“彆急,”周蘭亭道,“這事我再想想。”
說完拍了拍盧向衡的肩,轉身離開了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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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鐘頭後,警備司令部長官陳捷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裡頭傳出老朋友黃秉倫笑嗬嗬的聲音,“鵬程兄,黃某遇到難處了,特來求陳長官相助哇......”
原來,就在打這個電話之前,黃秉倫接到了周蘭亭的電話。
在電話裡,周蘭亭說他的人在救濟署門口遭到了保密局特工的盤問,要不是他及時趕到,人就被帶走了。
黃秉倫大驚。他當然不知曉此事,但聽對方不悅的口氣馬上意識到,周蘭亭這是在懷疑他把昨日倆人商定的事捅給保密局了。
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心中大呼冤枉。
但緊接著又想到,聽說昨晚小桃園出了命案,保密局在四處抓人,看樣子這是查到他黃某人的頭上了。
真是豈有此理!
查一查,裝裝樣子也就罷了,他們竟然監視救濟署,還在他的眼皮底下抓人,害周蘭亭懷疑自己。
這將他黃秉倫的顏麵至於何地?
於是當下他就保證,此事由他來解決,必定給周蘭亭一個交代。
他氣得手抖,險些掛不穩聽筒。待喘勻了氣,便撥通了陳捷的電話。
陳捷與他是同鄉,且相識於微末,他曾幫過陳捷幾次,待陳發跡後,倆人更是往來不斷。因此他第一時間就想到找陳捷來幫忙。
而陳捷也是毫不含糊,當即拍著胸脯答應下來。
前陣子因為範崇喜的死,陳捷與保密局鬨得很不愉快。再加上自己手下人不爭氣,拿著從共|黨那繳獲的電文敲詐了方可臣一根金條,後來不但被嚴鐵錚逼著吐出來,還倒貼了兩根。可謂裡子麵子全丟了。
打那兒他就憋了一口氣,今天又接到老朋友的電話,不覺精神一振。倆人一拍即合,決定給不可一世的保密局一點顏色瞧瞧。
放下電話,陳捷眯起眼琢磨。師出無名,要是自己就這樣派人過去,難免有故意找茬的嫌疑。於是他腦筋飛轉,迅速想出了主意,緊接著一個電話又把老門堂堂主賀一青招了過來。
自打上回因為範崇喜得罪了陳捷,賀一青就一直被冷落,數次帶著厚禮上門,都沒見到陳捷的麵。今天忽然接到陳長官的召見,他立刻跳上汽車趕去了警備司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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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黑的時候,一輛滿載的卡車緩緩駛向救濟署倉庫。
而倉庫大門不遠處的一間茶樓內,守在窗邊負責監視的幾個保密局特工互相對視了一眼,便迅速起身離開。
救濟署的卡車製式統一,是幾輛破舊的美國道奇車,而眼前卻是一輛半新的雪鐵龍。
幾個特務圍攏過去,趕在卡車駛入倉庫大門之前,將它攔了下來。
於是一個小時後,怒氣衝衝的陳捷與黃秉倫便出現在嚴鐵錚的辦公室。
門一關,黃秉倫率先發難,“如今舉國上下交困,民生艱難,黃某雖左支右絀,卻不敢存絲毫懈怠之心。現幸得陳長官傾力相助,卻被保密局無端阻攔。事關民生,嚴站長,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
嚴鐵錚被倆人突然找上門,又被這一通之乎者也弄得發懵,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聽黃秉倫左一個舉國右一個民生的,就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索性陳捷是軍人出身,習慣直來直去,嫌黃秉倫耽誤工夫,乾脆冷著臉直言道,“我們兄弟從牙縫裡省出的一車大米,卻在救濟署門口被你的人截了。鐵錚兄,你這是對黃署長不滿,還是對我姓陳的有意見哪?”
嚴鐵錚立刻反應過來,一定是方可臣帶人去監視救濟署時出了問題。隨即臉一沉,吩咐一旁的武秘書道,“去把方處長找來。”
武秘書領命出去,嚴鐵錚陰沉的麵孔泛出冰冷的笑意,像一塊扭曲的生鐵,“陳老弟哪裡話,這中間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他指著對麵的沙發,“來,我們坐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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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徹底黑下來,周蘭亭離開公司,鎖好門,照例叫來一輛黃包車。
車輪滾動,很快便經過了隆福茶樓,和茶樓對麵的報亭。
盧向衡正守在報亭門口整理著報紙,聽見黃包車的動靜,抬起頭,見車內人朝自己微一點頭,於是也點頭回應,又接著侍弄報紙。
隨後,就在周蘭亭終於結束奔波,站在巷口付車錢的時候,空蕩蕩的救濟署倉庫大門開啟,一輛滿載木材的卡車緩緩駛了進去。
而此時的如意巷一如既往的安寧,隻有零星的狗叫聲。
周蘭亭沒拎皮包,空著手走進巷子,微垂著頭,邊走邊輕輕揉著作痛的小腹。
忽然,“叮鈴”一聲脆響,他停住腳步,抬起頭。
巷口的孤燈依然昏暗,但好在今夜月光如洗,於是他看到不遠處一個高大的人影,還有停在他身邊的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