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先頭的幾個胡子隻是探子,大隊人馬就在附近藏著,見警察出現,便一窩蜂將瑞合祥圍了。
一陣腥風血雨過後,現場的警察全被繳了械,齜牙咧嘴躺倒一片,好在沒人喪命。隻有羅掌櫃腦門挨了一槍,那包金貨連同一幫胡子都不見了。
鬨出這樣大的動靜,自然要全城搜捕,可幾天下來,愣是連胡子的影子也沒撈到。有人說見著他們扒上火車往南去了,也有人說他們縱馬出城,一路往關外跑了,還有人說他們都受了傷,往西跑進山,八成是死在山裡了。
最後便落了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結果。
“你是說,那幫人來了關山?”許濟川皺起眉。
“很有可能。”周蘭亭道,“關山離北平不遠,又是去關外的必經之地,他們當中要是有人受傷,再跑下去怕是要撐不住了。”
“那你有什麼打算?”許濟川知道,周蘭亭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話頭。
周蘭亭輕彈手中的煙灰,淡淡道,“我要那些金貨。”
許濟川一愣,“怎麼要?”
“交換。”
“可他們要的是傷藥啊。”許濟川仍有些轉不過彎。
周蘭亭側過臉來看他,勾起唇角,“傷藥我們不是有麼。”
“啊?”許濟川大驚,結巴道,“可那藥......那藥......”
“就這麼定了。”周蘭亭斬釘截鐵,將未儘的香煙按進煙缸,“藥還會有的,但這樣多的一筆金子,我萬不能錯過。”
這藥是從一個叫史密斯的美國人手裡買的。
此人一直在利用外交官的身份做走私生意。大到汽車、機械,小到電台、磺胺,隻要市場上沒有的,他都能搞到手。周蘭亭千方百計和他搭上線,又許以重金,終於壟斷了他手上的西藥資源,再將這些珍貴的藥品輸送給組織。
年前他拿到一些藥,可轉過年,組織發來新的指令:藥品已通過其它渠道獲得,目前緊要的任務是搞到一批槍。於是他才又買通黃秉倫,借助救濟署將那批槍運了出去。
眼下藥白白囤在手裡,金價卻是每日飆升,周蘭亭決定利用這時間差賺上一筆。
麵對他的堅決,許濟川卻罕見地表現出猶豫,勸道,“老板,那藥來之不易,況且跟胡子打交道實在凶險,要不還是算了吧。”
藥的去處是機密,但來處周蘭亭並沒瞞他。
周蘭亭心意已決,輕輕搖了搖頭,“我要賺錢哪。”說著目光看過來,輕哂,“公司的賬目你是最清楚的,鴻晟就快要入不敷出了。”
這話令許濟川心頭莫名一酸。
“好,聽你的。”他低下頭,不忍與那雙眼對視似的,大手狠狠朝腿上一拍,“明天我就叫人去跟他們接觸。”
“彆急。”周蘭亭卻一抬手,“我已經找人放出話去,在黑市收買黃金。”他有意一頓,“用美鈔。”
許濟川疑惑地抬起頭。
“再拖上兩天,你就叫人去賣藥。”周蘭亭說著,狡黠地眨了眨眼,“記住,隻收美鈔。”
許濟川恍然。
那金貨來路不正,要是“以貨易貨”難保不被人盯上。周蘭亭這樣左手倒右手,不但擺脫了銷贓的嫌疑,更是將美鈔的買價和賣價都掌控在自己手中,這一來一回間便又多出幾個點的“抽頭”。
想通這一層,他心裡感覺暢快不少,不禁嘿嘿一笑,“還是老板精明啊。”
這種投機的伎倆早已駕輕就熟,周蘭亭也記不清究竟從何時起,自己已經變得如此“精明”。他無言以對,於是自嘲地笑了笑。
“那我先出去了。”許濟川搓了搓手,準備站起身。
“等等。”周蘭亭斂去眸中的黯然,將他留住,“還有一件事。”
“這是個麻煩事兒,我想來想去,還是非你不行。”
“老板你吩咐就是了。”許濟川挺直了脊背。
“是這樣的,”周蘭亭斟酌著言語,“我的一個......朋友,獨自養活兩個孩子,因為手頭拮據,小兒子早早就輟學了。”
“可是,不讀書怎麼行呢。”
這是當年父親時常掛在嘴邊的話,周蘭亭脫口而出。說完才忽然一愣,隨即摸了摸額頭,莞爾道,“所以我琢磨著,給那孩子請一位老師。”
說著他看向許濟川,目光殷切,“老許,你在北平的小學教過書,所以我想,拜托你。”
許濟川對此沒有準備,一時怔愣。
周蘭亭又立刻補充道,“我保證,不會占用你的休息時間,每天你可以提早一個鐘頭下班,薪水也再加兩成,你看......”
“唉呀唉呀,使不得!”許濟川趕緊擺手,“舉手之勞,老板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太好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周蘭亭終於笑了。
“不過......我教教國文、自然這類科目還湊合。”許濟川實話實說,“像數學、西文那些,我這水平,怕是要誤人子弟了。”
“沒關係。”周蘭亭感激地握住他的手,“這樣已經很好了。”
“其餘的,我再繼續想辦法。”
-
夜深了,周蘭亭照例最後一個離開公司,正給大門上鎖,頭頂忽然轟隆隆滾過一陣悶雷。
抬頭一瞧,烏沉沉的天空像暈開的墨,隨時都要滴下水來。
他趕緊拎起皮箱,快步走去街邊叫黃包車。
“周老板!”還沒來得及朝街上張望,身後就響起一道大嗓門。
周蘭亭回頭,一輛黃包車剛好停在麵前。
“周老板請上車,我送您回去。”車夫黝黑的臉膛透著喜氣,邊招呼邊拿手巾拍打車座。
這自來熟的車夫讓周蘭亭有些戒備,疑惑地問,“你認識我?”
車夫將手巾朝肩上一搭,笑嗬嗬地“啊”了一聲。
周蘭亭對他卻全無印象,隻好又問,“請問你是?”
車夫粗聲大氣地,“我叫王德貴,是福茂車行的。”
“哦......”周蘭亭搔了搔額角,依舊不得要領。
“是宗先生吩咐我來接您的,”見他站著不動,王德貴接著介紹,“他說必須把您送到家門口。”
隆隆的雷聲再次在頭頂炸響。
“誰?”周蘭亭似乎沒聽清。
“宗先生!”王德貴放大了聲量,還比劃出騎自行車的模樣。說完他抬頭望天,又催促道,“周老板快上車吧,這眼瞅著就要下雨了。”他擔心半路挨澆,乾脆搶過周蘭亭手中的箱子。
周蘭亭被半推半拉地上了車,輕靠在座位上。
“走嘍!”王德貴一聲吆喝,拎起車把奔了出去。
這個時候的民生路上人影稀稀落落,許久也見不到一輛黃包車,於是王德貴便獨領風騷,揣著宗少唯給他那厚厚的一疊鈔票,腳下生風般地飛跑。
一會兒工夫就到了隆福茶樓門口,王德貴停住,放下車把,沒頭沒腦地留下一句“周老板您等等啊!”就跑進了茶樓。
周蘭亭留在車上,視線隨著王德貴的背影滑進即將打烊的茶樓。
茶樓內隻亮著櫃台旁的兩盞燈,王德貴在和夥計說著什麼。那個夥計他認識,朝門口張望了一下,便轉頭去了廚房。
周蘭亭收回視線,又望向對麵的報亭。這個時間盧向衡早就收攤回家了。
“嗒”的一聲,雨滴敲在車座的棚頂,更多的則落在地上。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
“他說必須把您送到家門口。”周蘭亭盯著斑斑點點濡濕的地麵,耳邊回蕩起王德貴的大嗓門。
何來“必須”,又為什麼是“家門口”,他心裡清楚,卻強迫自己裝糊塗。
除開為了昨晚的失態心虛,腳邊裝著竊聽器的皮箱更是提醒他,須得時刻警惕這動機不明的善意。
這時候王德貴跑出茶樓大門,手裡拎著沉甸甸的一個口袋。
“哎喲,下雨啦!”他飛快地把口袋遞到周蘭亭麵前。
周蘭亭下意識伸手捧住,一股熱流湧入冰涼的掌心,“這是什麼?”
“飯菜!”王德貴簡單明了,“宗先生交待,叫順道過來拿的。”
“噢對了,”才拎起車把,他忽然又回過頭,“宗先生叫我問問您吃過晚飯沒有。”
潮冷的雨夜,飯菜濃鬱的香氣四溢,周蘭亭貪心地將袋口收攏,聞聲抬眸,卻挑起刺來,“要是我說吃過了呢?”
王德貴已經拉起了車,像說繞口令似的,“宗先生說,您說吃過了,那肯定就是沒吃。
“......”周蘭亭嘀咕,“那還問什麼。”
王德貴耳朵卻是格外的靈,嘿嘿一笑,“宗先生說,要是您死活不吃,那這飯菜就歸我嘍。”
熱燙的口袋擱在腿上,周蘭亭又朝懷中攏了攏,抿起唇角,不吭聲了。
黃包車在紛飛的雨絲中疾行,不多時就到了如意巷。王德貴放慢腳步,小心地將車子拐入黑漆漆的巷子口。
周蘭亭習慣自己走回家,也不想王德貴繼續淋雨,便探身道,“就在這停吧。”
“不行啊。”王德貴拉著車在巷子裡小步地跑著,“宗先生說了,必須把您送到家門口。”
周蘭亭隻好又坐回去,心想宗少唯人不在,卻“說”了一路。
王德貴的腳步聲驚動了巷子裡的狗,有幾隻格外機警的,又“哐哐”地叫了起來。
狗關在人家院裡,周蘭亭自然是不怕的,但想到又多了一個人知曉自己的秘密,還是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小心眼兒地打聽道,“那個宗先生有沒有說,為什麼一定要把我送到家門口?”
“啊?”王德貴甩頭一嚷,又回過頭專心看路,大嗓門在寂靜的小巷中回蕩,“宗先生說,現在兵荒馬亂的,這巷子又烏漆嘛黑的,彆碰上劫道的,把您給搶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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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的細雨連綿不斷,到了半夜仍不見停歇。
地上淺淺地積了幾個水坑,雨線無聲無息地消磨進去。
周蘭亭一手撐傘,一手拎著沉甸甸的皮箱,繞過積水,來到東廂房門前。
朱漆大門緊閉,黑洞洞的窗口沒了往日的生氣,但不時滑落的雨珠,又莫名給人一種眼淚汪汪的錯覺。
周蘭亭一挑眉,心說“怎麼還可憐巴巴的”。
他放下皮箱,將雨傘收攏立在門邊,又朝大門處望了一眼,跟著就從口袋裡摸出了東廂房的鑰匙。
而幾乎在同時,關山車站,南下上海的火車拉響了最後一聲汽笛。
宗少唯兩手插著風衣口袋,在月台上不急不慌地走著,高大的身軀在大包小包的旅客中顯得格外紮眼。
今天他從早忙到晚:下午結束了第四堂法語課,回答完學生各式各樣的問題,便跑去向校長說明,因為明天沒有課,所以請假一天。之後又馬不停蹄回到保密局,卻趕上顧潮聲正在連軸轉地審問小桃園的嫌犯。終於等到他從審訊室出來,宗少唯趕緊向他告假。在經過一係列的懷疑、盤問和警告之後,他終於獲得了一天的假期。
於是他又立刻趕去火車站。幸運的是,他買到了最後一張包廂車票,不幸的是,他必須和一個陌生人共享這段旅程。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很開心的,因為這是一場突然,卻滿懷期望的旅行。
在火車站附近隨便吃了點東西,約摸時間差不多了,出來才發現竟然下起雨來。
他豎起風衣領子,卻沒有加快腳步,直到汽笛再次鳴響,才最後一個登上列車。
車廂內嘈雜、溫暖、乾燥,他脫下風衣,抖落粘在衣料上的水珠。
“哐當”,車開了。
將風衣朝手臂上隨意一搭,他循著包廂的門牌號,吹著口哨,一間一間地找了下去。
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間,他擰動把手,推門而入。
毫無意外,包廂裡已有另一個人,此刻正半靠在床頭,悠閒地抽著雪茄。並不寬敞的車廂被他弄得烏煙瘴氣。
宗少唯皺著眉揮手扇開那惱人的煙霧。
而對方在短暫的驚詫過後顯然也看到了他,倆人四目相碰,霎時火花四濺。
宗少唯“嘭”地摔上門,那人“騰”地從床上躍起。
二人鬥雞似的,惡狠狠地異口同聲:“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