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冤家路窄,可廖仲霖沒想到竟然會這樣窄,也知道保密局行事張狂,卻不成想竟是如此肆無忌憚。
昨天周蘭亭建議他為免夜長夢多該及早啟程,剛好當晚廖衝不在家,他一邊慶幸鼻青臉腫不會被發現,一邊命人收拾行李,又通知車站為他留了包廂。
不料這樣低調還是被盯上了,還盯得這樣緊,看來一再的忍讓反倒叫他們以為是廖家怕了。
想到這,廖仲霖重新揚起目光,深長地吸了口雪茄,“你給我滾出去!”
不是說姓廖的三天後出發嗎?宗少唯此刻正腹誹不已。
周蘭亭果然又在騙他。
“為什麼他總是撒這種拙劣的謊,是覺得我蠢嗎?”宗少唯懷疑,是否在周蘭亭眼裡,自己比一臉蠢相的廖仲霖還不如。
他自知在言語上有時會詞不達意,但從不認為自己蠢。相反,他十七歲坐進飛機駕駛艙,次年取得飛行執照,十九歲申請加入皇家空軍,雖然最後因為華人身份被拒,但在飛行考核上他沒輸給任何人,直到二十一歲以優異的成績從劍橋畢業。
他並不以此為傲,但即便寡情如宗林蟒,每每聽旁人提起他這個兒子,也不禁會愜意地叼起煙鬥。
周蘭亭卻隻當他是傻瓜。
周蘭亭演戲,他配合著相信。你來我往,說不清究竟誰騙了誰,誰又信了誰。
隻是昨夜在如意巷,周蘭亭那仿佛靈魂出竅的驚惶令他難辨真假。如果仍是做戲,那才真正將他騙了,他便真的是個傻瓜。
這時,一團煙霧撲在眼上,宗少唯回過神,正對廖仲霖挑釁的目光。
此刻他心情不佳,若按以往的脾氣,大概會用那雪茄在對方腮上燒出個窟窿,給那亂飛的煙霧另找個出口。
不過他還記得有句古訓:打狗也要看主人。於是看在周蘭亭的份上,他隻是將攔路的廖二狗推開,便徑自朝窗邊走去。
廖仲霖毫無防備,一個趔趄墩在了床上。
要按他以往的脾氣,吃了這種虧......他還沒吃過這種虧。可看對方比自己高出一頭,力氣又好大,自己卻是孤身一人......
宗少唯來到車窗前,窗外雨線斜飛,追逐著他朦朧的輪廓。
聽見包廂門開合之聲,他沒回頭,繼續旁若無人地解著襯衫紐扣。
這個時候周蘭亭在乾什麼呢?他回手將帶著體溫的襯衫掛上衣架,同時忍不住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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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周蘭亭扳動牆上的開關,東廂房亮起燈光。
他赤足邁過門檻,將沾了雨水的布鞋留在屋外,回身關上房門。
自打宗少唯搬來,這裡他就再沒來過,但畢竟屋內一切都由他親手布置,藏不住任何變化。
掛鐘有意調快一格的指針,進門處牡丹朝裡蔓草紋樣朝外的落地花瓶,還有牆上的兩幅晚明山水,一對卷軸間那根細若蛛絲的綢線,甚至茶幾底下微翹的地板邊緣,狀似擦地時刮落的一塊細小布片……然而一處處看下來,除去沙發扶手上多了件毛衣,屋內一切如初。
這說明房間的主人要麼粗枝大葉,搬來以後不曾仔細檢查;要麼心細如發,發現了每一處標記,徹查之後又將其複原。
宗少唯會是後者嗎?
客廳沒有太多生活的痕跡,周蘭亭決定去二樓。
夜雨如綿,千絲萬線飄墜於屋頂,一時兩刻積聚成露,再一滴兩滴自屋簷掉落地上。
他一手提著皮箱,另一手攀著樓梯扶手,忽然頓住腳步,細細分辨這稀疏的雨聲。
凝神聽了一會,他又像貓兒一樣步下樓梯,擰身繞去樓梯背後。
那裡貼牆豎著一角矮櫃,上頭赫然擺著那幾株被他拋棄的蘭花。
物有相似,他不可置信地走近。雖然花朵早已凋謝,隻餘一蓬濃綠,但確為他曾經所有。隻是熟悉的花盆邊緣多了根細管,向上連至一隻倒置的玻璃瓶瓶口。
瓶子盛滿了水,用幾根細繩編織的簡易網子倒懸著吊在樓梯上,瓶口的橡皮塞正中通著一條橡膠軟管。一尺多長的軟管末端套住小指粗細的竹管,像是一截筆杆。竹管一端接駁軟管,另一端經過細細打磨,嚴絲合縫地楔入另一根橫置的竹管一側。而橫置的竹管另一側,用同樣的方法楔著另外三截竹管,並分彆連了根橡膠細管,埋入三隻花盆的邊緣。
水流便沿著這由毛筆改造,頗有些機巧的“渠道”徐徐澆灌著三盆花草,瓶中不時冒出幾顆氣泡,因而方才周蘭亭聽見了“咕嚕”聲。
油潤的葉片一塵不染,看得出有人在精心照料,隻是根須浸沒於泥水,一副被不得要領地溺愛的模樣。
周蘭亭隨意拈起一葉,指尖點著濃鬱的綠翠,愈發顯得白皙。
這花跟了他很久,一朝狠心扔出家門,沒想到竟還有重見的時候。隻是這陡然的重生令他不安,像一封因為無關緊要,所以沒有徹底銷毀的電文,卻被有心人從中窺去了隱秘。
他懊悔自己的懈怠,更試圖追溯宗少唯從何時開始彆有用心,或許就是始自那晚的那句混話“你怎麼不香了”。
看來這並非是外行人的誤打誤撞,而自己竟然對敵人的滲透失去了戒備。
又是“咕嚕”一聲。
他望著瓶中澄澈的水紋,眼前卻浮現昨日從幻痛中驚醒時,宗少唯眼底那不知所措的惶然。
那究竟是真是假?抑或隻是自己求生所致的幻覺?
他長籲一口氣,覺得有些理不清頭緒。或許那枚安插在自己身邊,卻無法拔除的竊聽器才是罪魁禍首,畢竟鬥爭形勢越是嚴峻,就越是凸顯敵我雙方知己知彼的重要性。
想到這,周蘭亭不再耽擱,拎起皮箱大步朝樓上的臥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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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廂門猛地被推開,霍然卷入一股涼風。
奔波了一天,宗少唯正準備上床休息,聞聲回頭,見廖仲霖傻子一樣愣在門口,身後還跟著一人。
“你、你這是乾什麼啊!”廖仲霖紅著一張臉,撐著門大嚷。
“叫喚什麼?”宗少唯皺眉,“把門關上。”
廖仲霖卻無動於衷,石頭一樣堵在門口。
身後的人視線受阻,隻好踮起腳,視線越過廖仲霖肩頭,看見包廂內身形高大的青年,正長胳膊長腿地站在床邊。
“我叫你把門關上!”宗少唯脫得隻剩了短袖汗衫和四角短褲,冷風拂上裸|露的皮膚,驅散困意,叫人不舒服。
廖仲霖不怕他,卻還是下意識地關了門,身後那人趕緊擠進來。
廖仲霖定住神,指著宗少唯命令,“你把衣服穿上!”
宗少唯沒搭理,歪頭看向他身後,“你是乾什麼的?”
那人這才閃出身形,展了展黑布路服,金邊簷帽下的一對小眼睛笑成了線,自我介紹道,“鄙姓湯,乃是本列火車的車長。”
“誒......”他留出間隙來寒暄,對方卻不接茬,隻好又繼續自說自話,“是這樣的......”
“這間包廂是車站單獨為廖先生留的,”他強調了“車站”和“單獨”,並像蒼蠅一樣搓著手,“所以,誒......”他硬著頭皮,“所以還請您,移步......”
他臉上賠笑,內心卻大罵關山站那一群人頭豬腦,這邊將包廂留給廖仲霖,那邊又將車票賣給旁人。合著他們好人做了,錢也得了,卻叫不相乾的自己從中坐蠟。方才廖仲霖上門,他先是歡喜,以為露臉的機會來了。可轉念便是一苦:連廖仲霖都擺弄不動的角色,自己去又有何用!
果然,那凶人循聲過來了。他掃量著對方露出袖口的手臂,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細細的脖子。
廖仲霖站在那不說話,眼珠亂動,視線裡滿是線條硬朗的長腿,心說這人可真不知道害臊。
宗少唯過去,從風衣兜裡掏出車票,那姓湯的車長趕緊伸手接過。票麵真偽一看便知,他卻半晌不肯抬頭
“我的票有什麼問題?”宗少唯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車票。
“沒有沒有!”車長脫口而出,說完又後悔,假借掀著帽簷擦汗偷望向廖仲霖。
宗少唯收好自己的車票,也瞥向廖仲霖,“你的呢?”
“我的什麼?”廖仲霖將兩手插進睡袍兩側的小口袋,眉毛一揚。
“包廂車票。”宗少唯道。
廖仲霖登時被問住。他幾時買過車票,連那東西是扁是圓都不清楚,當下張了張嘴,下意識去看那姓湯的車長。
“你沒票?”宗少唯一挑眉。
“廖先生怎麼會沒票呢,”那車長連忙解圍道,“方才不是還給我看了麼。”說著投去暗示的目光,“是不是那個時候掉了?”
廖仲霖不想被揪住短處,但更不屑在這種小事上撒謊,索性將脖子一梗,“我沒有!”
宗少唯冷哼一聲,又盯住那車長,“沒票的也能進包廂?”
“誒......”車長掏出手帕擦拭腦門的油汗。
宗少唯不再同他們囉嗦,伸手拉開車門。
“乾什麼?”廖仲霖被扒拉到一邊,又回來強硬地堵在門口。
“滾出去。”宗少唯拎著衣領將他扔出包廂,見那姓湯的車長已經自覺地跟了出去,便“砰”地關了門。
“開門!你給我開門!”
“混蛋!”
“讓我進去!”
“混蛋!快給我開門!”
“......”
“走開!看什麼看!”
廖仲霖放棄了風度,把包廂門拍得山響。
就這樣吵了一陣,外頭忽然一靜,隨後傳來那車長的叩門聲,“誒......廖先生已經補過票了,請您開門吧。”
這會兒包廂門口已經給圍得水泄不通,甚至還有大老遠從三等車廂聞訊趕來看熱鬨的人。
少頃,門開了,宗少唯堵在門口,已經重新穿好了衣服。
姓湯的車長顧不得驅趕圍觀的人群,隻想趕緊把廖仲霖弄回去,見宗少唯露了麵,急忙遞上一張紙片道,“廖先生的票已經補好了,不如我們,誒......進去相談。”
宗少唯沒動,隻是接過那張紙片,“這就算補好了?”
“正是,正是。”車長笑著點頭。
宗少唯將紙片夾在兩指間翻看,見上頭隻寫了這間包廂的號牌,下麵是湯某人的簽名和印章,“我讀書少,你可彆騙我。”說著將手一揚,朝著四周看熱鬨的乘客,“你們見過這樣的車票嗎?”
周圍人也不管看沒看清,一律起哄道:“沒見過!這是啥東西!”
一旁的廖仲霖又羞又氣,他還從沒這樣丟臉過,被一群人像看猴子一樣圍觀。
“誒......補、補買的車票,就是這樣的!”姓湯的車長也是滿臉通紅,高聲支應著。
“是嗎?”宗少唯又將那紙片看了看,“這麼說,任何人隻要上了車,都可以事後再補票?”
“是呀是呀!”車長賠笑。
四周響起一片噓聲和罵聲。
“好吧。”宗少唯搔了搔臉頰,將紙片車票收入口袋,並掏出幾張美鈔,夾在指間遞過去,“那這張票我買了。”
車長和廖仲霖雙雙愣住。
“可是、可是你已經買過車票了呀!”車長率先回魂,趕緊說道。
“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嗎?”宗少唯一聳肩,“我再買一張。”
“你混蛋!”廖仲霖衝了上來。
車長急忙將他攔住,汗流浹背道,“話、話是這樣說,可、可一人隻能買一張包廂車票。”
“誰說的?”
“哪來的這個規定?”
“你們這是欺負人!”
“讓他買!”
周圍看熱鬨的紛紛大聲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