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混蛋!(2 / 2)

宗少唯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同時目光一掃,停在一個衣著寒酸的青年身上。

那人身形中等,穿了件臟兮兮的棉襖,上麵摞著不少補丁,腰間鼓鼓囊囊,整個人顯得既窮又邋遢,一看就是從三等車廂跑來看熱鬨的。此刻正端著一捧瓜子,飛快地嗑著。

“那我給他買。”宗少唯指向那青年。

眾人目光隨他看去。那青年正興致勃勃地瞧熱鬨,聞言一愣,抓著瓜子的手也停了,一頭亂發下閃出驚訝的目光。

眾人發出哄笑,隨即又起哄道,“買給我吧!”

“給我吧!”

“給我!”

那青年見狀憨笑,將手中的瓜子一拋,揚手轉著圈兒地叫道,“都彆跟我搶!”說完笑嗬嗬地看向宗少唯,跟著又瞥向廖仲霖。

廖仲霖已在哄鬨中恢複了理智。他攏了攏睡袍,將腰間的係帶狠狠一紮,揚聲問道,“你那裡是多少錢?”

宗少唯就等著他問,回想起周蘭亭騙人時的模樣,於是從容道,“不多,五十。”

廖仲霖心中冷嘲一聲“土包子”,麵上卻是同樣的從容,道,“是不多。”

“我出五百。”

周圍爆發一片驚呼,但很快又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宗少唯。

宗少唯劍眉一揚,“我出一千。”

觀眾們瞪圓了眼,又轉頭去看廖仲霖。

“我出兩千。”廖仲霖語氣平淡。

姓湯的車長夾在中間,脫下金邊簷帽來猛擦油汗。

“三千。”宗少唯亦很平淡。

四周開始騷動,窸窸窣窣地重複“三千”、“三千”。

廖仲霖覺得是時候結束這場鬨劇了,冷聲道,“五千!”

無奈宗少唯卻不肯罷休,微笑道,“六千。”

“六千、六千、六千......”觀眾們爭相交頭接耳,恨不能和每個人麵麵相覷。

車長閉著眼,在臉上抹了一把,疲憊地搖頭。

那個穿著棉襖的青年更是將兩手朝胸前一盤,雙眸閃著興奮的亮光。

廖仲霖被徹底激怒了,他還從沒遇到過無法用錢擺平的麻煩,更何況是在他廖家的鐵路上。於是他想都沒想,一聲怒喝道,“一萬!”

周圍倏地靜了,像一群受了驚嚇的ha|蟆,閉了嘴,隻拿無數雙眼睛瞪著他。瞪著瞪著,紛紛轉向宗少唯。

宗少唯撇了撇嘴角,重新掏出那張紙片,遞過去,神情無奈,“行,歸你了。”

同時將手掌一攤,“付錢吧。”

-

裝好竊聽器,周蘭亭將工具逐一收回皮箱。

與樓下的客廳不同,宗少唯的臥室略顯淩亂,像是人離開得相當匆忙。

許多書攤在桌上,夾克扔在床邊,拖鞋底一隻朝地一隻朝天,幾支被“斬首”的毛筆無辜地橫屍於窗台......

周蘭亭默默搖頭,心說這麼亂,就算出門前做過標記,怕是回來後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於是他大膽地四處看,很快便發現了藏在衣櫃中的竊聽設備。

說“藏”倒也不準確,因為那隻皮箱就那麼方方正正地擺在麵前,衣櫃門一開就看得見。以至最初他還懷疑這會不會是個圈套,結果一番小心翼翼的檢查,發現毫無秘密可言,甚至連皮箱的鎖都沒關。

這樣重要的東西卻如此不設防,周蘭亭又有些拿不準了:這個人究竟是老手還是外行?

雨還在悄悄地下,樓下又傳來“咕嚕”一聲。周蘭亭沒碰那皮箱,將衣櫃原樣關好。

轉了一圈也再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秘密,他最後來到書桌旁。

桌上的書有薄有厚,封皮上一水的洋文,其中一本倒扣著,書脊正中壓著一杆鋼筆。他小心地將書拾起,拿手指當書簽。翻開的這頁依舊全是洋文,密密麻麻的字母中間配了幅插圖,畫著大大小小許多齒輪。

他讀不懂字,更看不懂圖,便抿起嘴角,又將那書扣回原處,心說“現在保密局的特務懂得還蠻多的”,想了想又說“懂這麼多,做什麼不好,偏偏做個特務。”

他原本也沒指望能找到什麼機密文件,就想著哪怕能發現一張名片,一截票根,或者一些隨意塗寫的便箋也是收獲。現在看來怕是無望了。

正這樣想著,眼前忽然出現了親切的方塊字。他目光一亮,趕緊繞過去看。

“《新製國文教本》?”桌角摞著四本書,周蘭亭詫異地盯著最上麵一冊的封皮。

那個特務看這種書作什麼?他很是疑惑。

莫非其中另有乾坤?

他急忙將書翻開。扉頁並無特彆,順手一撚,被翻折得最厲害的一頁便在眼前展開。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末尾這句被人用鋼筆重重圈住,旁邊還狠狠畫了兩個“?”。

可周蘭亭的目光卻怔在其間的一張便箋上。

他忽然兩頰緋紅,“啪”地將書一合。

窗外雨聲悄然,窗邊人影默默。他一動不動站著,任憑靜謐的房間放大他的心跳聲。

“我這是在乾什麼呀。”冰涼的手背貼住莫名發燙的臉頰,是自嘲亦是自省,他沉了一口氣,又將那書翻開。

便箋上那“人”再度出現在眼前——烏發,長衫,側立回眸時盈盈一笑,風情儘顯。看得出執筆之人技法純熟,隻寥寥些許線條,畫中人便......

周蘭亭再次合上書,鎖住那一紙荒唐。

胸中憋著一口熱氣,他有些惱火,卻分不清究竟在惱誰。

兀自悶了半晌,他將目光瞥向餘下的書,最上邊一本《修身要義》此刻顯得甚是紮眼。

他拿來一翻,簇新的紙頁間除了油墨的氣息並無其它荒唐的夾帶。

“那個人實在該從這一本讀起。”他像個老學究似的,指節敲著桌麵,心中腹誹不已。

剩下一冊《中華當代國文》,一冊《文學概論》,他一一翻過,皆無特彆。

正奇怪宗少唯從哪買來這些好像中學教材的書,原本貼在《文學概論》底下的一張紙,這時飄蕩著落在地上。

周蘭亭彎腰拾起,見是一張兼具廣告功能的收據。

“彙文書店?”他眉心微蹙,在記憶裡搜尋這個名字。印象中好像是有這麼一家,距離博仁大學不遠。因為盧向衡住在那附近,因而他很少過去那邊。

想必這書就是宗少唯在放學後順道去那書店買的。

收據上除去書名、價格、買賣日期,還用一組小字羅列了書店的其它業務,比如新刊預定,古籍回收,珍本謄抄,舊書翻新......還寫著對學生和教師價格優惠,甚至可以送貨上門等等等等,末尾加蓋了書店的印章。

這張收據沒什麼稀奇,隻是那枚印章之下,隱隱約約的,似乎還藏著另一道印章。

周蘭亭將收據翻轉,發現背後果然有一圈指甲蓋大小的紅色油墨,位置與正麵書店的印章重合。他猜測彼時蓋章的時候,收據下麵應該還有一張紙,上麵剛剛印上這枚圓形印章,油墨未乾,這才粘在了收據背後。

他將收據舉高,衝著頭頂的吊燈。燈光透過紙背,他眯起眼,隻能隱約認出其中的一個“武”字。

看樣子是一個姓武之人的印章,很有可能就是那間書店的主人。

可是......

周蘭亭自己也有印章,和其他人的一樣,都是方形。

為什麼這枚印章是圓形呢?

沒記錯的話,隻有日本人才習慣用圓形的印章。

周蘭亭緊咬住嘴唇。這種事,他又怎麼會記錯。

-

“拿錢啊!”

“趕快掏錢啊!”

“彆是吹牛吧!”

“哈哈哈哈!”

包廂門口,廖仲霖臉燒得通紅,就像被這群人架在火上烤。

一萬美元不是個小數目,但他並不放在眼裡,卻也沒放在身上。

也不單是他,哪個出門坐火車,會揣一萬美鈔在身上?

“怎麼,你沒錢?”宗少唯閒閒地倚在門口,似笑似不笑地看著他,語氣揶揄,“沒錢也敢玩這麼大?”

這神情令廖仲霖聯想起燕春樓那個慣會將人吃乾抹淨的老鴇。

他氣得直抖,想罵人,才發現自己連這混蛋叫什麼都不知道。

周圍再次爆發一陣哄笑。

“滾開!”廖仲霖奮力將宗少唯推開,衝入包廂。

很快,他又出來,拿著一本支票簿。來到姓湯的車長麵前,先是剜了宗少唯一眼,然後“唰啦”,撕下一張寫好的支票,“看清楚,”他將支票交給車長,“花旗銀行的支票,一萬美元整。”說完便冷眼瞪著宗少唯。

周圍人嘖嘖驚呼。

車長捏著那張墨跡未乾的支票,就像捏著一塊通紅的烙鐵。

宗少唯一挑眉,問那車長,“可以用支票補票?”

車長早就受夠了,連忙道,“可以可以!”

周圍人卻齊聲起哄道,“沒聽說過!”

“那支票是假的怎麼辦?”

宗少唯聳了聳肩,“對啊,要是假的怎麼辦?”又睨向廖仲霖,“或者,廖家賬上沒錢,兌不出來又怎麼辦?”

“你!!!”廖仲霖聞言像冒著煙的火車一般衝了過來。

姓湯的車長簡直煩透了,趕緊將他攔住,帽子也歪了,苦著臉甩鍋道,“那你說要怎麼辦嘛!”

宗少唯想了想,將手中的“車票”一彈,“補票還是要用鈔票的。”說著過去,將最初的五十塊美鈔塞入車長的口袋,又順勢接過那張萬元支票,晃了晃,“這風險就由我來承擔。”

最後將那“車票”遞給廖仲霖,大度道,“這回票我幫你補上了,下回不要再乾這種蠢事,我都替你丟人。”

“......”

廖仲霖就像立在鐵軌旁的信號燈,一動不動,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變幻不停。

見他傻站著,宗少唯又露出凶相,“你是不是不想進去?”

眼見麻煩已經解決,車長生怕再生枝節,趕緊過來邊勸邊推,總算將廖仲霖弄回包廂。宗少唯捏著支票,也不再難為他,跟著踱了進去。

關上包廂門,姓湯的車長長長地吐了口氣,又隔著口袋,摸了摸裡頭的美鈔。一抬眼,見那些起哄看熱鬨的還圍著,便板起臉,沒好氣地吼道,“都給我回去!”

“這是你們待的地方嗎!”

“快走快走!”

人群蠕動著散了。有人回去自己的包廂,有人一邊新奇地四下張望一邊返回三等車廂。

見人走得差不多了,車長自己也走了。

隻有那個穿著棉襖的青年落在最後,又朝廖仲霖的包廂看了一眼,手指在滿是胡茬的下巴上蹭了蹭,這才不緊不慢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