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白龍(2 / 2)

“那夥人都不見了。”許濟川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遝美鈔,放在桌上,“這不,定金我又原封不動帶回來了。”

“怎麼回事?”周蘭亭皺起眉。

許濟川道,“我找人打聽,說是他們的貨被搶了。”

“被搶了?”周蘭亭睜大眼,“他們不是胡子嗎?”

“是啊。”許濟川說著也覺得好笑,“天外有天,他們正是被另一夥胡子給搶了。”

“......”周蘭亭摸了摸額頭,一時無話可說。

“搶他們的是奉天太平山的一夥胡子,”許濟川道,“領頭的外號叫白龍,據說很有手段。”

白龍還是黑龍的周蘭亭不在乎,他在意的是那批金貨,於是仍不死心地問,“那金子呢?無論落在哪個手裡,總還要賣的吧?”

許濟川被逗樂了,覺得自己這老板是想錢想糊塗了,“搶了東西還不跑哇,他們多大的膽子還敢原地銷贓啊。”

周蘭亭這才反應過來,訕訕地抿了抿嘴唇,“螳螂捕蟬,沒想到背後不隻有黃雀,還有山鷹。”

許濟川知道他不甘心,便勸慰道,“我倒覺得這是好事。”

“要是那白龍等到交易完再出手,保不齊我們就和那幫土匪一樣,落個人財兩失的結果。”

“依我看,胡子的買賣,以後咱還是少沾。”

周蘭亭輕輕點了點頭。道理他自然是明白的,隻是錯失這樣難得的機會仍不免覺得可惜,便自嘲道,“看來是我與那筆橫財無緣了。”說完便轉開話題,“對了老許,上回說的那個叫盧聲的孩子,我打算在這附近租一間房子,回頭就在那裡教他讀書,你覺得怎麼樣?”

許濟川答應教盧聲讀書,周蘭亭十分感激。但鑒於盧向衡的特殊身份和與自己的關係,儘管對於許濟川很信任,他也不能冒險讓二人產生接觸。

聞言許濟川卻擺了擺手,“甭花冤枉錢,讓那孩子去我家就行了。”

“這......”周蘭亭有些猶豫。

他知道自打離開北平時失去家人,許濟川便一直獨居至今。他好靜,又習慣了一個人,乍然請他教一個陌生的孩子讀書已是冒昧,再將課堂放在他的家裡......

“就這麼定了。”許濟川倒是很痛快,“那孩子認得路吧?”

“認得。”

“你把我的地址給他,”許濟川扶了扶厚厚的鏡片,“到時候就叫他自己過來吧。”

周蘭亭點頭。這一點倒是正合他意,他還真擔心許濟川說想見見那孩子的父親。

“那麼......明天,”許濟川想了想,“哦不,後天吧,後天開始上課。”他嗬嗬笑著,“我也得準備準備,下了班先去買幾本書。”

說到買書,周蘭亭目光微動,“我來買吧。”

許濟川以為他不想自己花錢,便笑著說,“還是我來吧,你不知道買什麼。“

周蘭亭微笑道,“那就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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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黃包車先後停在路邊,周蘭亭付了車錢。許濟川下車,望著“彙文書店”的招牌,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舍近求遠地來這裡。但他也沒多問,便跟著周蘭亭走了進去。

店裡依然安靜,充盈著清淡的油墨香氣。看書的人也不多,隻有一個夥計支應著。

“店裡最近到了不少新書,您二位隨便看看。“見他們進來,一臉老實相的夥計殷勤地過來招呼。

周蘭亭衝他點了點頭,開始信步四顧,許濟川則漸漸隱入一排書架,尋找合適盧聲的教材。

就這麼轉了一陣,周蘭亭來到櫃台,衝坐在那發呆的夥計問,“勞駕,有沒有《新製國文教本》?”

夥計愣了一下,搔了搔後腦勺,“嗯......勞您稍候,我給您找找。”說著從櫃台裡捧出厚厚的一本簿子。

他一邊逐行翻查著書目,一邊自言自語,“我記得前幾天還賣出一本......”

周蘭亭目光掃過櫃台,並沒看見任何印章,“這麼大店,就隻有你一個人照應。”

夥計仍然埋著頭,“有兩個,那個跟著老板出去了。原本還有個管抄書的,前陣子忽然......”

說到這,他抬起頭,指著簿子上的一行,高興地說道,“在這,您稍候,我去給您拿。”

說完將簿子收進櫃台抽屜,快步朝後門跑了過去。

這時候許濟川也捧了幾本書過來,“老板,你也要買書嗎?”

周蘭亭一笑,輕聲反問他道,“覺得這裡怎麼樣?”

許濟川抬眼掃視屋頂,“地方挺大,就是......”又拿袖子拂了拂手中的書,“這書上都積灰了。”

相較這寬敞的房間和林立的書架,零星的客人的確顯得有些冷清。這時又聽許濟川低聲道,“這屋裡還有老鼠哪。”

周蘭亭側過臉,就見許濟川朝遠處使了個眼色,搖頭道,“牆角的地板有個洞,剛才我親眼看見一隻老鼠順著牆根兒就鑽進去了。”

正說著,夥計回來了,倆人隨即分開。

“您看是不是這本。”夥計將一本書遞到周蘭亭麵前,與宗少唯案頭的那本一模一樣。

“就是這本。”周蘭亭接過來信手一翻,“其實我要用的就隻有這幾頁,勞煩謄抄一下。”說著又將書遞回去。

夥計卻沒接,撓頭道,“不好意思,我不大會寫字。”

書店牆上貼著經營類目,裡頭明明有“謄寫”。見周蘭亭不悅,夥計連忙解釋,“我們這原來有個啞巴專門負責抄書,但前陣子忽然走了,所以......”

“啞巴?”周蘭亭作疑惑狀。

這夥計是個老實人,想起同伴提過“其實康東來會說話”,又覺得背後叫人啞巴不好,便改口道,“也不是啞巴,就是平時不怎麼說話。”

周蘭亭沒再繼續追問,將書一合,無奈道,“那我就買了吧。”

夥計覺得不好意思,連連賠著不是,接過書。

“還有這些。”周蘭亭將許濟川懷中的書也遞了過去,並趁夥計算賬的工夫,在一旁抱怨,“人走了就該再找一個,要麼就把牆上‘謄寫’那一條去了。”

夥計埋頭撥著算盤,嚅囁道,“要找的,要找的。”

周蘭亭話鋒順勢一轉,“我有個遠房親戚會寫字,眼下正在找工作。”

夥計仰起臉,露出為難神色,“這個......我做不了主。”

“那勞你和武老板說說,”周蘭亭熱絡地笑起來,“回頭叫我那親戚好好謝你。”

夥計迷茫地扯過一張牛皮紙,緩緩將書包進去,“我家老板姓劉呀......”

周蘭亭很驚訝,求證似的,轉頭和許濟川對視。許濟川被這一眼瞧得莫名其妙,不禁露出疑惑神色。

這倆人一唱一和,實誠夥計硬是給唬得沒了自信,嘀咕著,“是姓劉啊......”同時俯身從櫃台裡掏出一疊票子,翻了翻,指著上頭的一枚印章,篤定道,“是姓劉。”

那是一張書局的收貨單,上頭不單有書店的印章,還有一枚四方的人名章,印著“劉振義”。

周蘭亭撫著額頭,尷尬道,“哎呀,大概是我記岔了。”說完急忙掏出錢來結賬。

等到二人提著一摞書出來,日頭正向西斜。許濟川心裡貓抓似的好奇,見四下無人,趕緊壓低了聲音問,“老板,這書店是不是有啥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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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宗少唯終於到了上海。

這趟旅程完全不似想象般簡單,也根本沒有半分美好。其曆時之久,過程之枯燥,心情之波蕩,外加同行的廖仲霖之礙眼,均迫近了他忍耐的極限。

此刻站在人潮熙攘的街頭,他顧不上聆聽久違的鄉音,也顧不上打理泛青的胡茬,甚至不去思考回去後要怎樣應對顧潮聲,隻是伸手招來一輛黃包車,朝最近的航空公司售票處趕去。

航空公司的售票處門可羅雀,幾個辦事員閒坐在櫃台裡,有的看報紙,有的聊天,偶爾電話鈴聲響起,才懶洋洋地伸手抓起聽筒。

宗少唯選擇了距離門口最近的櫃台,朝正在看報紙的辦事員說,“一張去北平的機票。”

報紙低了一寸,露出油光可鑒的發頂和一雙不甚耐煩的眼,兩道目光越過報紙邊緣,將宗少唯一番打量,又收了回去。

宗少唯以為他沒聽見,提高了聲量,“一張去北平的機票。”

就聽“啪”的一聲,報紙被拍在桌麵,“叫嚷什麼?儂看看這邊哪個像儂一樣大呼小叫的?”

辦事員操著一口上海話,語氣輕蔑得強烈。

宗少唯一愣,這是他熟悉的鄉音,卻是陌生的口氣。他記憶裡的上海話都是討好甚至卑微的,即便宗家公館裡那些疏離的口是心非至少聽上去也是客氣的,沒想到還有如此粗劣的一麵。

見他那樣傻站著,辦事員又垮著臉動了動嘴皮。

飛機是什麼東西,是誰想坐就能坐的嗎?大上海有錢人多得很,但慣常會坐飛機的又有幾個,那些常客他掰著手指都數得清。

再說,哪個乘飛機不是叫管家、秘書打電話來訂票,什麼張管家、李秘書他都相熟,唯獨這位麵生。看模樣倒漂亮,腕上的表也蠻貴,但方才他瞧得清清楚楚,這人是坐黃包車來的,整個人風塵仆仆,頭發沒打理,皮鞋上還有灰。這樣的貨色不是拎不清身份的鄉下人,就是準備去敲傻瓜竹杠的阿飛。

正忖度著,桌上的電話響了。

他接起來,“喂,哪一位?”

“啊呀,錢秘書,儂好儂好!”

宗少唯看著他,發現記憶中那熟悉的鄉音又神奇地回來了。

辦事員雙手捧著聽筒,笑容熱烈,在電話裡問候了許多人。這大概令電話那端的人失去了耐心,辦事員笑容一僵,迅速進入了正題。

“是,是......”他左手繼續握著聽筒,騰出右手抓起鋼筆,在麵前的本子上“唰唰”地記錄著,邊寫邊重複著那個錢秘書的話,“吳太太......吳公子......”

“北平,下午......一點鐘......”

“兩張......甲等。”

說完,筆尖也停住,他又掬起笑臉,“稍後就把機票送到府上。”

“好的,好的!”

“是......是!”

“再會,再會。”

話說完,聽筒仍不撒手,又聽了一會兒,確定那邊沒了聲音,這才輕輕擱下,隨後便伏在桌邊忙碌起來。

宗少唯被徹底晾在一邊。他看了眼手表,現在是八點鐘,於是掏出錢夾,將一疊美鈔放在櫃台,推過去,“一張去北平的機票,今天下午一點。”

辦事員頭也沒抬。

“甲等。”宗少唯補充道,同時又撂下一疊鈔票。

辦事員到底沒忍住,抬起眼皮,給嚇了一跳。這些錢夠飛個來回的,於是他又去看那“阿飛”,猶豫著,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

宗少唯又看了眼手表,覺得不能再浪費時間,便又掏出了自己的證件。

自打加入保密局,這證件他從未示人,也不確定究竟有多大用處,隻是此時想起了顧潮聲的叮囑,“拿好了,千萬彆弄丟了,這東西有時候可比槍子兒管用。”

於是辦事員皺著眉將那藍色的小本子抓在手裡,看到“國防部保密局”幾個字,一點點睜大了眼。再翻開做工精良的封皮,見到內頁加蓋了鋼印的照片,劍眉、凶目,正是眼前的“阿飛”。

他終於坐不住了,捧著那證件,幽幽起身。

“宗、宗長官,儂、儂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