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你是在等我嗎?(1 / 2)

下班後,周蘭亭乘著黃包車先去了“彙文書店”。

車子沒停,他隻在上頭匆匆一瞥,見書店大門緊閉,貼著醒目的封條。擔心自己此舉突兀,也許附近還有保密局的密探,他叫黃包車在附近的一家藥鋪門前停下,進去隨便買了些治跌打的膏藥和藥油,這才又乘車回家。

一路思忖,他認為顧潮聲應該是見書店老板已經跑了,且頭一天掛出“新書到店”的牌子,想必來書店同他接頭的人也早聞訊逃了。既然據點暴露,索性也不必留人在這守株待兔,封了算了。

對於那個消失的“劉老板”,保密局接下來有什麼法子嗎?掩藏在此人背後的,又是什麼角色?這時周蘭亭又想起宗少唯房間的那張收據,背後隱隱綽綽的印章,或許那個“武”就是“劉”的上線?可人海茫茫,僅憑這些微的線索,該怎樣找呢?

想到這,他思緒斷了,倒不是覺得困難重重,而是宗少唯那張荒唐的書簽又跳至眼前。

他抿了抿嘴唇,為自己竟然還沒忘了此事而汗顏,又輕揚起下頜,拒絕承認那書簽上是自己,儘管畫中人是誰一目了然。算了,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手長在彆人身上,人家愛畫誰畫誰,管他安的什麼心。

黃包車停下,周蘭亭悶著頭走進如意巷,到了家,見大門外仍掛著鎖,和早上離開時一樣。

他定定地看著,又不肯相信似的將那鎖輕輕一晃,見確實不是虛掛著,這才掏出鑰匙來開門。

東廂房窗口依然漆黑,朱漆大門也沉寂著,一如四天來的每個夜晚。這時周蘭亭才不得不認真考慮宗少唯臨行前那個晚上,那句賭氣似的嚷嚷“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

不回來更好,難道還盼著他回來監視自己嗎?周蘭亭覺得自己也真是有些可笑。

晚上,他提早打開收音機,等待十一點準時接收任務。

宗少唯把竊聽器裝在了收音機裡,過後周蘭亭又悄悄把它轉移到台燈底下。這種“你知我知”,“我知你又不知”的秘密不能戳破,所以這惹人嫌的東西也丟不得。但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工作,他每晚把收音機拿到樓下客廳,過了十一點再搬上去。

時間還早,周蘭亭一手托著腮,一手隨意撥弄著調頻旋鈕。

廣播裡仍是那些陳詞濫調,金價繼續上升,某地又現糧荒,黨國精銳連戰連捷……周蘭亭木然地聽著,隻為打發時間。

“這個雙手沾滿國人鮮血的殺人惡魔,這個在南京犯下滔天罪行的禽獸,終於得到應有的下場……”

周蘭亭目光一震,趕緊坐直身子,將收音機的音量調高。

“今日國都陰雨連綿,南京城萬人空巷,受儘屈辱的同胞圍聚於雨花台旁,隻為親眼見證仇人穀壽夫的下場!”

“上午十一時,戰犯穀壽夫被押赴雨花台。麵對數萬萬同胞之怒吼,這個凶殘的劊子手,這個在短短十日內便屠殺我六萬同胞之惡魔,此時兩股戰戰,神情恍惚,癱軟跪伏於中華門前。”

“十一時四十五分,監刑長官杜慕陵下令實施槍決。”

“一聲槍響,穀壽夫終於在他當年犯下滔天罪行的南京城斃命!”

“天理昭彰,血債血償!願以此告慰我三十萬死難同胞之冤魂……”

周蘭亭像被那聲音扼住,一動不動地聽著。

他激動,他振奮,他感覺暢快。他想笑,想向天呐喊,想奔上樓,對著照片中的父親、母親和姐姐問一聲“你們可聽見了?”

可自始至終,他隻是一個人靜靜地坐著。

-

“周先生,您的報紙。”

第二天一早,周蘭亭照常來到隆福茶樓,夥計很快為他送上早飯和今天的《民報》。

翻開報紙,果然,昨夜的那則新聞占據了頭版頭條:穀壽夫昨執行槍決,血債終得血償。

粗黑的大字標題下是與昨晚的廣播內容相似的激憤和痛快,同時還附了幾張行刑現場的照片。周蘭亭一字一句認真讀著,又將那幾幅照片細細看了數遍,終於輕輕舒了口氣。

他連舀了兩勺米粥,又吃下一粒煎包,這才將報紙翻到底版,想看看各界對此事的反應。

眸光略略一掃,掃過一張不甚清晰的照片,兩眼卻倏地睜大了。

他“嘩啦”一聲抓起報紙,難以置信地盯住底版正中的那張照片,看了又看。許久,才怔怔地去讀上頭的標題。

《民報》底版的新聞標題一如既往地奪人眼球:飛機墜落紫金山,國府震動!還附加一行小字標題:現場男屍四分五裂,照片身份成謎!

周蘭亭一時有些恍惚。儘管報上的照片大半黑乎乎的,或許是被那什麼四分五裂的屍體的血洇染,可剩下的,那額頭,還有那雙眉眼,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宗少唯。

是他。

他,死了?

怔忡地坐了好一會兒,周蘭亭拎上皮包,起身離開了茶樓。

出門時他照例朝報亭那邊望了一眼,見盧向衡也正望向他,又扶了扶頭頂的舊氈帽,便走過去,路上摸出一支煙,到跟前裝作借火。

盧向衡笑著捧上擦著的火柴,同時壓低聲道,“書店的日本人跑了。”

周蘭亭重重吸了口香煙,兩頰微陷,而後默然點頭。

“你有他的照片嗎?”盧向衡儘量長話短說。

周蘭亭又輕輕搖了搖頭。

“那還有彆的線索嗎?”

周蘭亭垂著眼,輕言道,“或許,他在接觸一個姓武的人,暫時也隻有這個線索。”

接著又說,“我會繼續想辦法。”

盧向衡將燒焦的火柴杆扔了,猶疑地打量了周蘭亭兩眼,總感覺他今天異常安靜,但眼下也不便多問,隨即將手邊的報紙一攤,壓抑著興奮低聲問道,“看到這個了嗎?”

他目光斜向頭版的大字標題,又抬眼去看周蘭亭。

周蘭亭這才勾起唇角,點了點頭,“當然。”

盧向衡也嘿嘿笑了兩聲,可馬上又像忽然想起什麼,將報紙一翻,指著底版正中的照片,愈發壓低聲音問,“那這個呢,看了嗎?”

周蘭亭隻得又將目光挪過去。

盧向衡沒留意他的神情,隻是有些疑惑地自顧自說道,“怎麼看著好像上回跟著你的那個人。”

周蘭亭輕咬著香煙,淡淡一笑,“許是長得相似吧。”

盧向衡還不知道宗少唯的身份,周蘭亭也沒將宗少唯是自己房客這件事說給他。此前是覺得兩人罕有碰麵的機會,不如彼此保持原始的陌生,萬一碰麵反應才自然。

而此後,大概也不必說了。

對此盧向衡也不大在意,本來嘛,一個在關山,另一個在南京,怎麼會是同一個人。但他將報紙翻折了兩下,忽然又問,“穀壽夫昨兒剛死,你說南京那飛機會不會跟這事兒有關係?”

周蘭亭一怔,方才一直被那照片分神,竟忘了考慮這個。他輕吐著煙霧,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留下句“我想辦法打聽”,便離開了。

接下來幾乎一整天,周蘭亭都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許濟川中間來了兩趟,感覺氣氛有些沉悶,把要緊的事說了,便趕緊出去了。

周蘭亭拿著鋼筆,緩慢地來回旋著筆帽,沉沉地想著事,直到快下班的時間,才放下鋼筆,拿起電話。

他熟練地撥了一串號碼,等了一會兒,待聽筒傳來聲音,臉上才習慣性掛起微笑。

“嚴站長,是我,周蘭亭。”

“許久不見。”

-

顧潮聲這幾天忙得四腳朝天,下午才回到保密局,就被嚴鐵錚叫進了辦公室。

前陣子他接到密報,說博仁大學附近的一間"彙文書店"藏著日本間諜,於是他立刻帶人過去,結果撲了個空,那個什麼老板“劉振義”早跑了。後來抓了店裡的兩個夥計回來,除了認出死鬼藤田孝的照片,就是店裡突然失蹤的夥計“康東來”,再也沒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不過這書店是日諜的據點算是沒跑了。

手下人將書店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一丁點線索,那個“劉振義”更是連張照片也沒留下,隻能根據兩個夥計的描述知道是個三十出頭,中等個頭,不肥不瘦,相貌平平的男人。

接下來他隻好撒開人手去搜,可偌大的關山,恨不能到處都是“劉振義”,上哪找去?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死對頭方可臣又給他上眼藥。

因為漢奸梁玉慶死在小桃園,顧潮聲便借機把戲園老板和那個戲子抓進了保密局,但連審了幾天依然一無所獲。其實他心裡清楚這倆人與此事無關,不然也不會傻等自己去抓。此舉一是為了在站長麵前做做姿態,更多則是為打壓方可臣。

他知道,方可臣同那姓柳的戲子自小一起長大,而且從姓方的瞧那戲子的眼神就看得出,柳懷霜絕對是他的軟肋。

可現在出了書店這檔子事,顧潮聲不得不放下小桃園,因此一直伺機而動的方可臣便順勢接手,轉天就以查無實據為由,將人放了。當然,這與戲園老板托人給嚴鐵錚送了好處也不無關係。

此事既然是站長點頭,那他顧潮聲也不好再說什麼,況且眼下也沒功夫和方可臣磨牙。

於是便到了今天,他才風塵仆仆回到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嚴鐵錚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他匆忙灌了兩口水,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站長,您找我?”來到嚴鐵錚的辦公室,見站長正坐在沙發上吸著煙,麵無表情的,看不出喜怒。

嚴鐵錚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也坐過來,然後開口道,“我下午接到周蘭亭的電話,他說……”

嚴鐵錚講話腔調沉緩,顧潮聲忽然感覺緊張,忙飛快地朝他看了一眼。

“前陣子他找了銀行的關係,能兌些金條,問我要不要換,可以一起,彙價不錯,機會也難得。”

原來是這事兒,顧潮聲暗暗鬆了口氣。

這時嚴鐵錚才抬眼看他,表情略有舒緩,吩咐道,“我手裡還有不少法幣,明天你聯係他,讓他幫我換了。”說完忽然想到什麼,又補充道,“你手上的錢也可以交給他處理,周蘭亭不敢讓咱們吃虧,機會難得,下回還不知要等什麼時候。”

顧潮聲趕緊答應說會立刻聯係周蘭亭,但沒好意思說自己手裡哪有什麼閒錢,還換金條呢。

說完兩個人沉默了少許,顧潮聲覷著嚴鐵錚臉色,又小心地試探,“站長,南京那邊,後來又有啥消息嗎……”

嚴鐵錚目光瞥過來,眉間隆起溝壑,吸著煙,最後隻沉沉搖了搖頭。

顧潮聲見狀便不好再問,也跟著皺起眉,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喃喃道,“嘖,這事兒,可真是蹊蹺啊……”

昨夜,正準備上床睡覺的嚴鐵錚忽然接到站裡電話,說收到南京急電。

他不敢耽擱,立刻穿好衣服,跳上汽車趕回站裡。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一路忐忑一路揣測,結果來到辦公室,接過譯電員手中的電文一看,立刻意外地皺起眉。

“查,少尉軍官宗少唯是否為你方特勤人員。”

這是怎麼回事?

這封電文讓久經宦海的嚴鐵錚難得地有了種不知所措的茫然。宗少唯當然是保密局關山站的人,是才來沒多久,最末等的少尉軍官,被顧潮聲派去監視周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