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進來吧,門沒鎖!”
周蘭亭敲了門,聽見裡麵人大聲喊。
他隻好自己推門進去,又將門帶上,放眼一望,樓下客廳與上回來時彆無兩樣,隻是垃圾桶裡多了條長褲和一件襯衫。
“你上來!”那人又在樓上喊。
周蘭亭心說他還命令上了,站著沒動,揚聲道,“你下來。”
“你上來吧!”宗少唯喊完在樓梯儘頭露了臉,朝樓下凶巴巴一笑,“樓下冷,我才洗過澡。”
周蘭亭仰著臉盯住他,直盯得樓梯儘頭的人消失。
“阿嚏!”跟著樓上就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又有人高聲自言自語道,“我這是傷風了吧。”
“……”周蘭亭抱著藥箱步上樓梯。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這個房間,與上次相比,房間似乎被粗暴地收拾過,但又好像沒收拾。周蘭亭裝作初見的樣子,目光四下審視,最後落到站在床邊的人身上。
宗少唯剛剛洗過澡,換上了玄青色的絲綢睡衣,黑發還是濕的,見周蘭亭捧著藥箱目光在房間裡走了一遭,終於落在自己身上,便“嘭”地朝床上一趟,招呼道,“來吧!”
周蘭亭微皺起眉,“來什麼來?”
“不是要幫我塗藥麼?”
周蘭亭沉下目光,“起來。”
他言語並不銳利,宗少唯卻像被刺了一下,趕緊又坐起來。
“我是說讓你站起來。”周蘭亭說完便轉身將藥箱放到桌上,不再看他。
宗少唯很是氣悶,憑什麼把他和姓廖的區彆對待,他明明需要更特彆的對待。可他隻能在心裡痛罵廖仲霖,無奈又從床上下來,站到地上。
周蘭亭將藥水倒出少許,用鑷子夾了團棉花吸飽藥水,轉身來到宗少唯麵前,端詳著他鼻梁上的傷口,拿棉花輕輕蘸了蘸。
藥水冰涼,宗少唯下意識慫了慫鼻子。
“彆動。”周蘭亭停下手,警告。
宗少唯便不敢動了,任冰涼的藥水塗抹在鼻梁,又塗在額頭和臉頰上。
這是他第一次距離周蘭亭這樣近,近到觸手可及。
他發現周蘭亭身上那種幽香不見了,卻仍無法抑製想去嗅探。他發現周蘭亭唇色紅潤,不由回想起他將香煙咬在齒間時的樣子。他還發現那雙眼睛很美,眸光深邃而清澈,藏在纖長的眼睫下,因為此刻正專注於手上的動作,才毫無保留地被自己捕獲了。
於是他像溺了水一般緊抓住那目光不放,想將它們揉入自己的呼吸,想為之而生。
周蘭亭手上一頓,眸光微動,將宗少唯半垂的視線逮了個正著。宗少唯這才重新揚起臉。
“可以了。”周蘭亭將棉花扔了,準備將鑷子收回藥箱。
“還沒完呢。”宗少唯忙伸出右手。
周蘭亭隻好又夾了塊棉花,蘸了藥水過來,“翻過來。”
“啊?”宗少唯裝傻。
周蘭亭覺得和他講話有些累,索性自己動手扳過那隻手掌,將掌心朝下,把藥水塗在手背的幾處擦傷上。
宗少唯左手躲在身後,在柔軟的絲綢料子上狠狠蹭著,恨不能將掌心再刮出幾道口子。
“還有麼?”塗完了,周蘭亭沒急著離開,捏著鑷子問。
“有!”宗少唯說完,連扣子都顧不上解,便“唰”地將上衣脫了。
“……”周蘭亭立刻退開一步,“你乾什麼!”
“塗藥啊。”宗少唯說著已經轉過身,將結實的脊背對著他,“不脫衣服怎麼塗?”
周蘭亭攥著鑷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快點,”宗少唯偏過頭來催促,“我很疼,還很冷。”
那片寬厚的脊背塊壘分明,麥色的肌膚像一張調色板,上頭青青紫紫,在燈光下泛出紮眼的光澤。
周蘭亭再次深呼吸,將鑷子扔回藥箱,又拿出前幾日買的那瓶藥油。
“怎麼樣,嚴重麼?”見身後人半天沒有動靜,宗少唯理解為周蘭亭在審視自己身上的傷。
周蘭亭這才拿著藥油過來,故意問道,“臉和後背同時著地,你這是怎麼摔的?”
宗少唯想象了一下,“滾著摔的。”
周蘭亭眉梢一挑,“好端端的,你滾什麼?”
“……”宗少唯編不出來,便又打了個噴嚏,不耐道,“我傷風了,你就彆囉嗦了。”
周蘭亭抿起嘴唇,打開瓶塞,照著他肩上的一片青紫傾斜藥瓶。
幾滴藥油落在肩上,宗少唯“哎喲”一聲嬌嗔,皮膚隨之收緊,肩背的肌肉頓時愈發分明了。
“叫喚什麼?”
“涼!”宗少唯麵朝著牆大聲抱怨,“太涼了!”同時在心中拚命回憶彼時那姓廖的是怎樣叫喚的,但那叭狗賤得很,又浪得很,他覺得自己大概學不來。
周蘭亭明知道他在裝相,卻不好甩手離開,不然顯得自己沒有度量,過後說不定他又要拿這事兒來做文章。
於是隻好又將藥油倒了幾滴在自己掌心,兩手搓了搓,敷上去。
“……”這下宗少唯頓了好一會兒,才又叫喚,“你、你的手更涼。”
“少囉嗦,忍著吧!”周蘭亭沒好氣道,可嘴上說著,兩手還是重新用力地來回搓了好幾下。他也知道自己手涼,似乎比那玻璃瓶更涼,待感覺熱了,才又覆在那片青紫上。
宗少唯終於不說話了。
周蘭亭將藥油一點點推開,抹勻,微溫的掌心在青紫的皮膚上緩緩用力,“怎麼樣,還涼嗎?”
宗少唯微垂著頭,不吭聲。
不說話最好,周蘭亭落得清淨,又滴了些藥油在手心,將手搓熱,再敷向腰間的一大片青紫,諧謔道,“你滾得還真俏皮。”
那團青紫向盤在腰間的龍,張牙舞爪,隻是半個身子連同尾巴隱沒在黑色錦緞之下。
就這麼揉了一會兒,周蘭亭忽然停下,問,“你發燒了?”
他感覺到掌下的皮膚滾燙,而且越來越燙。宗少唯潮濕的發梢還掛著水珠,有一顆顫巍巍落在他肩上,卻像掉在燒紅的爐子上,眨眼就不見了。
難道他說傷風不是裝的?
“怎麼不說話?”周蘭亭探過半個身子想看看他在乾什麼,誰知宗少唯也跟著轉了身,仍拿後背對著他。
周蘭亭心說可真難伺候,手上不禁加快了動作,想趕緊弄完讓他把衣服穿上,彆回頭病了又賴到自己頭上。
“……好了,”宗少唯忽然朝牆根邁了一步,離開周蘭亭,“可以了。”
周蘭亭張著手,手上還殘留著沒擦淨的藥油,皺起眉,“還差一點沒弄完。”
“我說可以就可以了!”宗少唯倒先急了,兩條手臂並在身前,開始左顧右盼地找不知被扔去哪裡的上衣。
周蘭亭無語,心說跟這個人簡直無法正常交流,便拿毛巾擦了手,食指勾著被扔在桌上的絲綢睡衣,走到宗少唯身邊,遞過去,“穿上吧。”
宗少唯一把抓過衣服,卻不穿,仍昂首站著。
周蘭亭見他這樣覺得好笑,“你不是嚷嚷冷嗎,又說傷風了,還晾著?”
“你去那邊!”宗少唯一急嗓門又高了,“離我遠點兒。”
“……”這下周蘭亭也氣了,冷聲道,“既然如此,你脫衣時就該記得離我遠些!”
說完轉身就走。
宗少唯徹底急了,忙過來將他拽住,隻是另一手還抓著睡衣,擋在身前。
周蘭亭睨著緊抓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沒出聲,宗少唯自覺將手放開。
“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周蘭亭仍不說話,一抬眼,忽然發現宗少唯左邊肋間竟然有一枚小小的刺青。
是一架拇指大小的雙翼飛機。
此刻宗少唯心鼓如擂,那飛機便跟著急促地起伏,像在麥浪上翱翔。
周蘭亭又想起那架墜在紫金山的飛機,目光仍落在那枚刺青上,問,“你喜歡飛機?”
“嗯。”宗少唯也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了看。
“為什麼刺在這?”周蘭亭也見過彆人刺青,似乎大多刺在手臂和背上。
“因為這離心臟最近。”宗少唯漸漸平複了呼吸,“還因為刺在這才最疼。”
周蘭亭倏地抬起眼。
“隻有疼才不會忘。”
“不會忘什麼?”
“我的理想。”
周蘭亭著實愣了一會兒。
理想……多麼縹緲的東西,乍然提起,遙遠得宛如隔世。
“你的理想……就是做飛行員?”周蘭亭略顯茫然地問。
“不是,”宗少唯道,“我的理想是造飛機。”
“造我們自己的飛機!”
周蘭亭默然點頭。多好,多好的理想。
“那你怎麼當起……大學老師了?”其實他更想問,有這樣好的理想,怎麼卻做了特務?
宗少唯隱約記得有那麼句話適合拿來回答周蘭亭的問題,想了又想,終於籌措好語言,“因為造物主玩弄了我。”
周蘭亭笑了,糾正他,“是‘造物弄人’。”
“哦。”宗少唯也並沒覺得不好意思,反問道,“那你呢?”
“我什麼?”
“你的理想呢?”
他很想知道周蘭亭在想什麼。
他是商人,卻又不像個單純的商人;他很從容,卻又藏著很多秘密;他總是提到錢,卻並不像自己曾經鄙視的那般唯利是圖。
他想看清麵具下那個真正的他。
“我?”周蘭亭更笑了,雙手一攤,“我沒有那東西。”
“不可能。”宗少唯看著他。
“那便是丟了。”周蘭亭一聳肩,輕鬆道,“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宗少唯看著他就這樣站在自己麵前撒謊,喉結上下滾了滾,道,“我的給你。”
“什麼?”周蘭亭沒懂。
“如果你真的丟了理想,就把我的借給你,直到你再找回它!”
說完他伸手拿起桌上削鉛筆用的小刀,毫不猶豫地刺向肋間那隻小小的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