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亭也不知怎的就“嗯”了一聲,但馬上又後悔了,說這種站不住腳的謊做什麼。
宗少唯果然更激動了,眼中湧動著光亮,“那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
“……”周蘭亭心說,瞧瞧,瞧瞧。
“難道你每天都這樣等著?”宗少唯不敢相信,可又彆無他解。
原來周蘭亭竟這樣盼他,哪怕隻能每天盲目地等待。
又見周蘭亭衣衫單薄,想象他因著想早一刻見到自己而迫不及待地奔出門,便更覺得這份癡心珍貴。也虧得自己回來了,否則他豈不是又要在這孤燈下苦守一夜?
想到這,他一麵快樂得不能自已,同時又忍不住責怪道,“怎麼不穿暖和點。”
可惜自己的風衣丟了,不然這時候正好可以脫下來給周蘭亭披上。
周蘭亭習慣一言一行皆深思熟慮,方才的出格,他解釋為倉促之下不合時宜的衝動。
“回來就好。”
此刻他早已斂起那些危險又毫無意義的情緒,淡然一笑,“時候也不早了……”他轉身朝巷子裡走,卻被攔了去路。
宗少唯的身體堵在麵前,低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團手帕,遞過來。
“這是什麼?”周蘭亭沒接,但終於抬起眼看他,見昏黃的燈光下,那一張俊臉打了幾塊補丁,高挺的鼻梁上還橫跨著一條白色膠布。
“給你的。”被他這樣一瞧,宗少唯忽然有些緊張,手心冒汗,趕緊又把東西朝前遞了遞。
周蘭亭遲疑著接過來,又在灼灼目光的暗示下,將手帕層層展開。
“……點心?”他很意外,不禁又抬起眼。
宗少唯唇邊隱約有了笑意,催促道,“快吃!”
周蘭亭摸不著頭腦,“現在?”
“嗯。”宗少唯按了按鼻梁上不甚服貼的膠布,“這可是我不遠萬裡帶回來的。”
周蘭亭覺得這話怎麼這麼耳熟,猛然想起,驚訝道,“這是……蘭榭裡的點心?”
“你去上海了?”
周蘭亭的“驚喜”神情令人滿意,於是宗少唯麵有得色地點了點頭,
那一日宗少唯聽到廖仲霖說起要去上海,而後第二天人就不見了,難不成……
想到這,周蘭亭試探地問,“巧了,前些日子仲霖也去了上海,你們可碰上了?”
宗少唯興味正濃,一聽這話頓時沒趣兒了,“提他乾什麼?誰稀罕碰見他。”見周蘭亭拿著點心卻不肯碰,又想起彼時他與廖老二兩人有說有笑的模樣,不悅道,“你怎麼不吃?”
“一樣的東西,他買的還能更香嗎?”
這麼看倒不像是跟蹤廖仲霖去的,周蘭亭暗想。況且宗少唯已經回來了,而廖仲霖那邊一直沒什麼動靜,想必人仍在上海,或許真的隻是巧合。
他垂下眼睫,感受著頭頂迫切的目光,隻好伸手捏起一塊,看了看,又實在忍不住好奇地問,“為什麼拿手帕包著?”
蘭榭裡的點心,就算隻賣一塊也會拿特製的玲瓏錦盒裝妥帖,像這樣拿手帕隨意一卷,酥皮變色凋零的慘烈模樣周蘭亭還真沒見過。
這一問正戳中酸處,宗少唯立刻又懊惱起來。
從打上了那該死的飛機,到飛機爆炸,再到被駐軍發現,又被帶進保密局南京站盤問,足足折騰了整一天,才搭了軍用飛機到北平,最後總算輾轉回到關山。這一路山高水遠,風波不斷,可憐自己精心挑選的兩盒點心,最後隻勉強剩了這兩塊。然而最讓他委屈的是,這一切都無法對周蘭亭講。
“吃就是了。”他陰沉著臉催促,“用什麼包著很重要嗎?”
周蘭亭稍作思忖,便心中了然。
他知道那天中午有一趟從上海到北平的航班,途經南京,算算墜機的時間,正是才離開南京不久。當時宗少唯應該就在上麵,想必點心也不止這兩塊,結果飛機掉下來,其餘的大概全毀了。隻是這個人突然跑去上海,又不惜乘飛機匆匆趕回,究竟是執行什麼秘密任務呢?難道真的和穀壽夫被處決有關?
周蘭亭這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讓宗少唯越看越焦躁。點心是醜了點兒,可心兒總還是好的,而且是他好容易搶救出來,又寶貝似的一路揣回來的。這樣左看右看,是嫌棄嗎?還是……
腦子裡忽地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他頓時感覺委屈極了,劈手奪過那點心,憤然掰去一半。
想當初周蘭亭給他的點心,他毫不懷疑就吃了。可現在!
“看好了,這裡頭沒有毒!”他惡狠狠盯住周蘭亭,將那半塊點心猛塞進嘴裡。
“……哎!”周蘭亭壓根兒沒往那處想,愣了一下,忙伸手去攔。
“嘔——”宗少唯卻已將那點心吐了。
“……”
夜靜得宛如一潭死水,遠遠的有狗在吠,蕩開層層的回聲。
“怎麼了這是?”好一會兒,周蘭亭才緊抿住嘴角,幽幽地問,“有毒麼?”
“……”宗少唯緊捏著上下滾動的喉結,極力抑住那股反胃的衝動。
那點心的味道該怎麼形容?就好像一塊兒蘸了糖的酸豆腐,先浸過煤油,又在石灰裡滾了一遭,最後被人用胳肢窩捂熱了。
“彆吃了。”他聲音沙啞,把留在周蘭亭手裡的半塊點心拿過來,扔了。
接著又去搶另一塊,手掌卻被擋開,“彆。”
周蘭亭半側過身,將手帕護在胸前,“不遠萬裡帶回來的,我總要嘗嘗。”
見他態度並無戲謔,宗少唯倒有些猶豫了。沒準兒剩下的那塊是好的呢?
於是他眼巴巴瞧著周蘭亭小心翼翼咬了一口,跟著兩頰淺淺地動了動,然後便深深皺起眉,迅速將口中的東西咽了。
“還好吧。”周蘭亭沒像他那樣反應強烈,但聲音也有些啞了。
“……”宗少唯的心情瞬間跌至穀底。
數日奔波,他沒睡過一個好覺,沒吃一頓飽飯,連澡都沒得洗,現在蓬頭垢麵回來,連預想中周蘭亭收到點心時歡欣的模樣也幻滅了。
趁周蘭亭將手帕裡的殘渣丟掉的功夫,他把臉埋入臂彎使勁聞了聞,果然有些汗味,還有一股子煙熏火燎的焦糊味。
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如此不體麵,又恰恰是在周蘭亭麵前。
等周蘭亭抖摟著手帕轉回身,發現燈影下的人早已化作“蹬蹬”遠去的腳步聲。
“他還氣上了?”
周蘭亭搖了搖頭,也邁步跟了過去。
走著走著,前麵的腳步聲忽然停了,周蘭亭仍繼續走,很快便來到原地等候的宗少唯身邊。
“怎麼不走了,”周蘭亭在黑暗裡勾起唇角,“迷路了麼?”
宗少唯沒應聲,又默默邁開腳步。隻是這一次沒甩開周蘭亭,和他並肩走著。
“那個……王德貴,”沉寂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清了清嗓子,問,“就是那個拉車的,他有沒有每天送你到家?”
周蘭亭一頓,在暗處轉過頭,卻見宗少唯將臉扭向一邊,看不見表情。
他這才明白宗少唯為什麼忽然停下來等他。
“送了,每天都送。”他在袖中悄悄攥緊手指。
實際上王德貴隻在宗少唯離開的那晚送了他一次,第二天就被他打發走了。當時王德貴還不肯,說是宗先生已經付過錢,自己不能拿了錢不辦事,周蘭亭好說歹說才將他擺脫。
宗少唯“嗯”了一聲,這才稍稍順氣,卻發現周蘭亭忽然不說話了,於是搜腸刮肚,終於冒出一句,“其實狗沒什麼好怕的,你越怕,它越是欺負你。”
等了一會兒,才聽見周蘭亭似是笑著回應道,“我過去被狗咬過。”
宗少唯立刻轉頭看他,邊走邊認真地說,“我被馬踢過。”
“……”周蘭亭在黑暗裡尋上他的目光,“所以你也怕馬?”
宗少唯冷冷一笑,震聲道,“馬怕我!”
這一嗓子引來不少狗的“附和”,周蘭亭終於沒忍住,扭過臉去。宗少唯窺見他側臉微微漾起的弧度。
周蘭亭清了清嗓子,又轉回來,岔開話題,“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哦,”宗少唯一聽立刻去摳那膠布的邊角,“唰”一聲揭掉,露出鼻梁上的傷口,“摔了一下,沒什麼。”
周蘭亭知道這必定與墜機事件有關,見他不肯說,便繼續逗他,“那怎麼手也傷了?”
宗少唯右手手背有幾處擦傷,因此也纏了些紗布,他低頭看了看,編造道,“怕毀容,拿手墊著來著。”
周蘭亭抿起嘴角,“到底也還是毀了。”
“毀了嗎?”宗少唯立刻緊張地捧起兩頰,來回搓著,“真的毀了嗎?”事後他一直沒機會照鏡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成了什麼樣。
“嗯。”周蘭亭配合著點了點頭。
宗少唯雙手僵住,覺得難以置信,隨後無力地滑落,擦過下頜參差的胡茬,喃喃道,“我變醜了。”
“……”周蘭亭沒料到他竟沒聽出這是玩笑,還如此在意自己那張臉,便不忍心再逗他,轉而安慰道,“不醜。”
“不醜?”宗少唯還是沒緩過神,歎道,“隻是不醜。”
“不醜而已。”
見他沒完沒了,周蘭亭暗自咬牙,改口道,“很俊。”
聞言宗少唯有如被放生的鯉魚,立刻又煥發了生機,探過頭來逼問,“和之前比呢?”
此時周蘭亭隻能將好人做到底,“一樣俊。”
“隻是一樣?”
“……”周蘭亭最後一狠心,“更勝從前。”
宗少唯終於不再追問,笑意早已溢出他的眼眶,將粘在指尖的那條膠布抖了抖,又摁回鼻梁上。隻是那膠布撕了粘,粘了撕,已經沒什麼黏性,隨著他放大的笑紋,又顫巍巍地掉了。
這時兩人已走到周宅大門前,周蘭亭拿出鑰匙開門,想起前兩天順道買的跌打藥油,便好心地道,“我那有些治外傷的藥水,還有治跌打的藥油,如果你需要可以拿去用。”
“好!”宗少唯當然樂意,但猛然又想起周蘭亭曾經親手給那姓廖的擦藥水,雖不是親眼所見,卻是親耳所聽,姓廖的當時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讓周蘭亭伺候,還哼哼唧唧的。
他跨過門檻,隨手將大門關了,猶豫道,“好是好,可我的手不方便。”
周蘭亭回頭看了一眼,覺得那手問題不大,方才撕膠布時還蠻靈活的,便說,“你克服一下。”
宗少唯很不滿,急道,“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見周蘭亭無動於衷,隻好又放低音量,“看在不遠萬裡的份上。”
周蘭亭深吸了口氣,後悔自己的一時心軟,沒答應,也沒拒絕,轉身回房。
宗少唯會意,立刻快步跟上。
“乾什麼?”周蘭亭又站住,回過頭。
“去上藥嗎……”宗少唯生怕他變卦。
周蘭亭無語,“回你房間等著!”
宗少唯稍稍失望,但馬上又想起什麼,忙道,“那你二十分鐘後再來!”說完也不容周蘭亭拒絕,便奔回東廂房。
周蘭亭進屋先倒上熱水洗手,又把藥水、藥油、棉花、紗布等等物什找出來,裝入一隻空藥箱。
看了眼懷表,時間才過去不到十分鐘,又透過窗簾縫隙朝東廂房那邊看,黑了五天的窗口此刻燈火通明。
他又看了眼時間,然後輕手輕腳上了樓,從床下地板的一處暗格裡搬出監聽設備。
自打在東廂房裝了竊聽器宗少唯就沒回來,這東西的效果還沒機會一試。
接通電源,調整好音量,他輕輕戴上耳機,裡頭傳來稀裡嘩啦的水聲,還夾雜著歡快的口哨聲。
這套監聽設備的效果還不錯。
周蘭亭將耳機摘了,斷開電源,將設備重新歸位。又等了一會兒,見時間差不多了,這才捧著藥盒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