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私事?”顧潮聲追問。
“也沒什麼,”宗少唯敷衍道,“就是回家看看。”
“哼,回家?”顧潮聲冷笑,“據我所知,令尊和令堂可都還在重慶呢。”
“我是去看房子,又不是看人。”
“你把我當白癡是不是?”
“我可沒說。”
“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送軍法處!說實話!”
猶豫片刻,宗少唯撇了撇嘴,“還順便給一個人帶些東西。”
“順便?”顧潮聲揪住字眼兒。
宗少唯不吭聲了。
周蘭亭不知什麼時候已屏住了呼吸。
見他裝死,顧潮聲又繼續追問,“給什麼人?帶的什麼東西?東西在哪?拿出來我看看!”
懊惱的情緒還未消散,又隨著連番的逼問翻湧上來,宗少唯又煩又恨又委屈,紅著兩眼爆發了,“都沒了!炸了,碎了,臭了!滿意了!”
這通嚷嚷把顧潮聲嚇了一跳,狐疑地盯了一會兒,不曉得他發什麼瘋,但看情形倒不似作偽,便威脅道,“這個我遲早會調查清楚,你最好講的是實話!”
周蘭亭則看著被棄之一旁的那條手帕,心情有些複雜。
顧潮聲嚇唬完又回到正題,要求宗少唯將當天飛機上發生的一切,包括那個日本飛行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機上乘客的言行,墜機的經過,以及在保密局南京站內接受盤問的過程,詳詳細細講給他聽。
宗少唯此時心如死灰,兩眼酸澀,頭痛欲裂,況且相同的話他已在南京翻來覆去講過數次,現在更無心情再作回憶。
“顧處長,你講講人道吧,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顧潮聲心說真是懶驢上磨,但見其著實形容憔悴,便通融道,“那你先吃飯。”
宗少唯無力道,“這兒什麼也沒有。”
顧潮聲強耐著性子,“去廚房做點東西!”
一聽“廚房”,宗少唯最後的理智也崩壞了,長久來積蓄的委屈如老井之水,才得以疏浚便噴湧而出,“處長你知道麼,周蘭亭這個家,連一隻鍋都沒有!”
“我來的第一天,就被他當傭人使喚,叫我去煮飯!”
“我!我啊!!煮飯?!”
“他還騙我說星期天不吃飯,結果轉頭就在茶樓被我撞見。”
“我人生地不熟的,他呢,作為主人,寧可自己偷偷出去吃,都不肯幫我帶些飯回來!”
“而且他這個人特彆愛撒謊,臉都不會紅一下。”
“他怎麼總是騙我呢,我又不是傻子。”
顧潮聲承受著井噴般的宣泄,竟插不進嘴。
周蘭亭在隔壁更是無言。
“可即便這樣,他還要趕我走。”宗少唯哀怨道,“我都不知道哪兒惹到他了。”
“顧處長,我真的不想走。”
顧潮聲看了眼手表,他已經在這耗了一個鐘頭,有用的話半句也沒聽著。
他佯裝歎氣,又以長官的身份拍著宗少唯的肩,由衷地道,“難為你了啊。”
“不過,為了黨|國,為了領|袖,為了勝利,你務必克服困難,堅守崗位,完成站裡交予你的任務!”
“至於周蘭亭那邊……我會幫你想想辦法,”隨即話鋒一轉,不容置疑地道,“但首先,你必須把南京的事先給我講清楚!”
“快!”
聽到顧潮聲承諾幫忙,宗少唯死灰複燃,又打起精神,將飛機事件前前後後,詳細講了一遍。
另一邊周蘭亭也凝神聽著。當聽說彼時客艙內有位懂日文的乘客,事後證實那個日本飛行員將死之際,口中狂呼“中將乃是帝國的英雄,是誓死效忠天皇陛下的功臣……中將大人受辱而死,你們這些中國人必須付出代價……”雲雲,他這才確認,墜機事件,抑或說是撞機未遂事件確與穀壽夫被處決有關。
顧潮聲聽罷也陷入沉思,許久才抹著冷汗開口,“好險哪……”
“你可知那鬼子原本計劃讓飛機撞向哪裡?”
“不知道。”宗少唯誠實道。
聞言周蘭亭立刻將竊聽裝置音量調高,顧潮聲卻沒再繼續,隻是冷笑兩聲,繼而又意味深長地問,“你知道那個被你救下的吳公子,還有那位吳太太又是誰?”
“不知道。”宗少唯講了半天話,已是口乾舌燥,可屋裡連杯白水都沒有。
顧潮聲隻問不答,又將他打量半天,這才彆有深意地點頭,“你小子,運氣還真好啊。”
將顧潮聲的“正事”交待完,宗少唯趕緊又把話題扯回自己身上,“顧處長,周蘭亭那邊你到底有什麼辦法?”
顧潮聲不搭茬,卻反問他道,“沒想到你還會開飛機?”
宗少唯隻得又忍下來,“上學的時候就會了。”
“有這能耐,回來為什麼不去做飛行員?”顧潮聲盯著他問。
“原本是這樣打算的,”宗少唯皺起眉,“可等我回來鬼子都跑了。”
“鬼子沒了,可飛機還在嘛。”
宗少唯一哼,不屑道,“打自己人,沒臉麵。”
顧潮聲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半晌才陰惻惻出聲,“自己人?”
“小子,話不可以亂講,彆忘了你的立場!”
“你這種思想很危險!”
宗少唯聽不懂,更沒耐心聽,催問道,“我的事到底怎麼辦啊!”
正事辦完,顧潮聲懶得再同他浪費時間,便敷衍道,“你明天見麵說點兒好聽的,哄哄他就得了。”
“怎麼哄?”宗少唯追問。
“這也要我教?”
“到底怎麼哄啊?!”
顧潮聲煩了,“就拿他當女朋友,像哄女朋友那樣,說些軟話!”
“可我沒有女朋友!”
顧潮聲暗罵都這時候了還沒句實話,更後悔不該沾染這麻煩精,便沒好氣道,“情人、相好,再不濟混得熟的舞女,總該有幾個吧!就照那樣哄!”
宗少唯隻當他能出什麼好主意,沒想到最後竟都是這些上不得台麵的餿點子。失望之餘,他從椅中一躍而起,好像晚一秒就不清白了似的,擲地有聲地道,“我是處男!!”
周蘭亭:“……”
顧潮聲:“……”
靜謐良久,顧潮聲摘下眼鏡,抹了一把臉,“好吧。”
“那明天你誠心誠意同他道歉,相信他一定會原諒你的,我的處男兄弟。”
“可我真不知道錯在哪。”
“甭管錯在哪兒,道歉就是了!”
宗少唯不吭氣,心說這都是什麼廢話。
顧潮聲朝椅子裡一歪,信手摸過桌上的一本書,胡亂翻著,嘴上開解道,“他是讀書人,和我們不一樣,是會講道理的。”
宗少唯不服,“我也是讀書人。”
“……”顧潮聲瞥了他一眼,“你讀的是洋書,不一樣。”他現在懷疑此人是洋墨水喝多了,把腦子喝壞掉了。
正翻著,忽然從書頁間飄出一張書簽,正落在顧潮聲手裡。
他將書簽翻轉來看,立刻坐直身體,再湊近了細看,微皺起眉,又抬眼去看宗少唯,最後目光又回到書簽上,冷聲問,“哪來的?”
宗少唯麵不改色道,“我畫的。”
“你畫的?”顧潮聲刮了刮下巴,又拿手指“啪”地將書簽一彈,“你還會畫畫?”
“嗯。”
“畫的誰?”
“我自己。”
顧潮聲笑了,可笑聲毫無溫度,“你什麼時候穿過長袍?”
“我怎麼就不能穿了?”宗少唯兩眼望天,“以後我還要每天都穿呢!”
顧潮聲的眼睛在鏡片後眯了眯,又緩緩將書簽夾回書頁中,再將書重重一合,陰沉著臉低聲道,“我警告你,彆忘了自己是乾什麼來的!”
“周蘭亭那種人,最會邀買人心,你給我小心著點兒,彆受了他的蠱惑,做出有損黨|國利益的糊塗事!”
“真到那個時候,就是你爹來了,也保不了你!”
宗少唯將眼珠翻下來,盯著顧潮聲,良久,忽然將兩腿一並,脊背挺直,抬手“啪”地一禮,同時扯開嗓子吼了聲,“是!”
周蘭亭不知不覺已屏息許久,這時終於輕輕舒了口氣,攤開緊攥的手,發現掌心已蒙了層薄汗。
顧潮聲聽出宗少唯的不滿,一挑眉,並不與他計較,將書朝桌上一扔,幽幽道,“有空就多讀讀書,免得成天講話顛三倒四,像個傻子。”
“是了,讀著呢。”宗少唯過去將書收好,“這些書,就是我為了要聽懂周蘭亭的陰陽怪氣,就是為了好好監視他,就是為了黨|國的利益,才買的。”
另一邊,周蘭亭忽然想起那個逃跑的劉掌櫃。宗少唯的書就是從彙文書店買的,也許見過那個“劉振義”,他又會畫畫,隻要還記得那人的麵目,說不定就能畫出來。
他期待顧潮聲繼續追問這書的來處,可惜希望落空。
“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顧潮聲又把學生服上衣套上,想了想,回頭道,“明天我會和站長解釋,你可以多睡一會兒,晚一點再來。”
“但也彆太晚。”
宗少唯垂著頭送他下樓,喃喃道,“睡什麼睡啊。”
“一到星期天,周蘭亭就非要大清早起來掃地,明擺著作弄人。”
顧潮聲沒搭理他,隻一邊下樓一邊說,“不用送了,我自己出去。”
“我還得鎖門呢。”宗少唯趿拉著拖鞋跟著。
來到院中,倆人同時朝周蘭亭房間看去,見窗口已是一團漆黑,又下意識對視一眼,這才悄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