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宗少唯在一陣敲門聲中驚醒。
"宗老師……宗老師?"
那個"於閔生"又來了。
酣眠仍有餘味,他煩悶地閉起眼,忽然意識到"於閔生"敲的不是大門,而是樓下的房門,又猛地把眼睜開,從枕下摸過手表一看,便徹底清醒了。
"宗老師,您在家嗎?"
宗少唯趕緊起來,套上睡衣,胡亂抓了抓頭發,踩著拖鞋下樓去了。
門開了,"於閔生"哎喲一聲險些跌進來,忙直起身子,笑嘻嘻招呼道,"宗老師,您在家呐。"
宗少唯望向半開的院門,"你是怎麼進來的?"
"大門沒鎖,我叫了一會兒沒人應,就自己進來了。"
宗少唯又看了眼正房,見房門鎖著,知道周蘭亭已經出去了。
昨夜的糾葛宛如一場噩夢,一覺醒來,猶在夢中。原本打算躺在床上思索破解困局的法子,結果眼一眨就睡著了,再睜眼已是中午,距離周蘭亭給的離家期限更近了。
宗少唯心情沉重,見"於閔生"拎著個口袋,沉甸甸的,便問,"這是什麼?"
"這是給您帶的早,呃……午飯,"年輕特務趕緊把口袋呈上,又煞有介事地說,"宗老師,昨天拜托您幫忙的事……"
"行了,彆裝了,"宗少唯一把抓過口袋,朝裡麵瞧著,"這兒沒彆人。"
"於閔生"這才恢複本來麵貌,急道,"顧處長派我來找你,催你趕緊去站裡,站長可還等著呢!"
宗少唯"嗯"了一聲,正要回屋,忽然又轉過頭,朝院子四下張望。
"看啥呢?"小特務一頭霧水,不由也跟著轉眼珠。
"你等我一下。"宗少唯說完便拎著口袋跑上樓去,很快又跑回來,將一大疊鈔票塞在"於閔生"手裡。
"這是乾什麼?"小特務奇怪地抓著鈔票,繼而恍然道,"嗐,一頓早飯而已,哪用得著這麼多,再說顧處長已經給過我錢了。"
"你想多了。"宗少唯領著他來到西廂房的雜物間,指著掃把道,"我去洗漱、吃飯,這個時間你幫我把院子掃掃。"
"……"
見他不大爽快的樣子,宗少唯又加碼道,"這是訂金,掃完再付這麼多。"
"於閔生"原本是不大樂意的,但聽說錢還可以翻倍,便痛快答應了。
"一定要打掃乾淨。"宗少唯還不甚放心,一步一回頭地叮囑,"要和那個……淨土一樣。"
"……"
回到房間洗漱,他不禁對著水龍頭陷入沉思:星期天晨起打掃,是周蘭亭雷打不動的日程,怎麼今天由著院子亂著就走了?
不過,對於他來說這或許是個機會,好好表現,說不定能挽回些周蘭亭心中的形象。
又想:這樣匆匆出門,周蘭亭一定是有要緊事。
是什麼要緊事呢?
該不會是為了躲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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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是看今天天氣不錯,出來轉轉,沒想到碰見你了。"
許濟川說著,笑嗬嗬端起茶壺,又替周蘭亭滿了一杯。
"我也是。"周蘭亭笑著致謝,"在家裡閒著無聊,外頭春光這樣好,就待不住了。"
盧向衡與他約好下午四點在老地方碰麵,他早早出門,先將汽車開回公司,接著打了幾個電話,處理了些事物,而後便百無聊賴。於是又去筆行挑了兩支自來水筆,還買了些鉛筆和墨水,最後無處可去,便找了家茶館打發時間,沒想到竟遇上了許濟川。
周蘭亭捧起茶杯,打量著許濟川,"你今天氣色不錯。"
"嗬嗬,這是托老板的福。"許濟川憨笑著,也為自己滿上一杯。
看著他眼角堆疊的皺紋,周蘭亭忽然有些感慨,"老許,我們認識有多久了?"
許濟川一愣,扶了扶厚厚的鏡片,目光虛向遠處,喃喃道,"有……四年,不,已經五年了……"
"是啊,"周蘭亭緩緩轉動手中的茶杯,"記得那個時候我才來關山不久,公司也不過三兩個人。"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許濟川也不無感慨地道,"那個時候,這兒還是日本人的天下呢……"
周蘭亭輕笑,"我還和日本人做過生意呢。"
許濟川看了他一眼,有些遲疑地道,"是啊,當時,那些個小日本還誇你,日本話講得比他們自己人還地道呢。"
周蘭亭笑容漸淡,慢慢擱下茶杯,又忽地抬起眼,"老許,你彆怪我。"
他那目光令許濟川心頭莫名刺痛,忙道,"嗐,這、這是什麼話,怎麼會怪你呢!"
說完倆人卻同時沉默了。
少頃,許濟川一拍大腿,"嗐,你看好端端的,咱們說這些掃興的事乾嘛?"
"怪我,怪我!"他端起茶杯,"我以茶代酒,自罰一杯!"
周蘭亭這才又勾起唇角,同樣舉杯,"是啊,莫負了這春光。"
兩人飲過熱茶,心情也隨之轉暖,周蘭亭便與他閒話,"對了老許,盧聲那孩子還好吧,有沒有和你搗亂?"
"沒有,那孩子乖著呢,學習很用心。"許濟川笑著說,"每天上完課還非要燒水,說要伺候我燙腳。"
周蘭亭既意外又感覺欣慰。
"你也知道的,我這人哪能叫個孩子這樣伺候啊,那不成老地主了嗎?"許濟川無奈地搖頭,"可那孩子倔得很,不答應就說要給我磕頭。"
周蘭亭也無奈了,"那後來呢?"
"就隻能依著他唄。"許濟川道,"不過,我聽他說家裡還有個哥哥,也輟學了,在幫著父親賺錢。"
周蘭亭點了點頭,"這個我也知道,前陣子還在火車站幫人扛活,也不過才十四的年紀。"
"是啊。"許濟川歎了口氣,"所以我就跟盧聲說,讓他把他哥也帶來,我一起教。"
周蘭亭聽了目光一亮,有些激動地探過身子,"這樣可以嗎?"
許濟川哈哈笑道,"有啥不可以的。一個羊是趕,兩個羊也是放,不費什麼功夫。"
"再說,還能叫那孩子白給我端茶倒水的嗎?"
周蘭亭笑了,卻仍有些不安地道,"這樣當然最好,但是……無端又給你添了負擔。"
許濟川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又呷了一口茶,才歎道,"可惜呀,我能力有限,教教國文、曆史這些東西還可以,其它……就力有不逮了。"
"現在學校裡的孩子,除了算術、物理、化學,還要學英文,噢,還有體育。"許濟川掰著手指頭念叨著,"和人家比,咱們可差得遠呐……"
周蘭亭自打十三歲離開學堂,之後便再沒回去過,這些科目他自己都不大擅長,更彆提給人上課了。但他相信路是人走的,辦法總會有的,於是拍了拍許濟川的肩,"彆急,困難是暫時的,我們一步步來。"
之後兩個人又天南海北地敘談了些時候,周蘭亭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借口有事,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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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飯館,最裡間包廂,周蘭亭和盧向衡先後到了。
倆人向來不寒暄,直入正題。
"有什麼情況?"周蘭亭問。
"有三個事。"盧向衡走得急,坐下抹了把汗,道,"第一,有消息說,近期蔣會飛赴東北,做戰略部署和戰鬥動員,想必……未來東北軍會有大動作。"
周蘭亭凝神聽完,問,"我們的任務是?"
"蔣應該不會來關山,戰略情報上我們幫不上忙。"盧向衡搓著粗糙的大手,"組織的意思是,讓我們留意關內的動向。如果東北那邊有所動作,說不定關內兵力會提前集結,以備增援。"
"要是形成內外夾擊之勢,那咱們的部隊壓力可就大了。"
"明白了。"周蘭亭點頭道,"我會留心。"
"嗯。"盧向衡灌下兩口水,又繼續道,"第二,也是最要緊的。"
他略微壓低聲音,"你也知道,去年年底的時候,有一批日本戰俘,從上海轉移到奉天,押在原來的關東軍總部,計劃再從那遣返回國。但後來,他們的動向就不可查了。"
周蘭亭皺起眉。
盧向衡繼續道,"可今年年初,據咱們奉天地下組織的情報,奉天剿總部隊突然擴充了一個加強團的兵力,而且這期間,運糧食和武器的卡車也明顯增多了。"
周蘭亭早已會意,目光驟然變得森寒,"你是說,那批日本戰俘已經被秘密編入了奉天剿總?"
盧向衡沉沉地點了點頭,"目前來看,很有這個可能。"
"雖說眼下隻是懷疑,但上級會儘快調查清楚。"
"隻是一旦查實,那就太可恨了……"盧向衡擰起眉,拳掌重重一擊,"而且,這樣一股力量,也必定會對東北戰事帶來極其惡劣地影響。"
"那我們該做些什麼?"周蘭亭有些捺不住了,急問道。
盧向衡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稍安勿躁,"聽我說完。"
"奉天的事,我們鞭長莫及,但眼下更要緊的是,第二批戰俘,又要啟程了。"
周蘭亭兩眼倏地睜大,"還有?"
盧向衡點頭,"這大概是最後一批了,所以人數更多。"
周蘭亭雙手攥成了拳。
"如果他們選擇走海路,先到青島,那我們就沒辦法了。但目前戰事日緊,為搶時間,他們很有可能選擇鐵路。"
"如果選擇用火車運兵,那麼必過關山!"
周蘭亭聽了頓感心跳怦怦,同時奮力將拳掌相擊。
盧向衡見狀也跟著激動起來,"過了關山,再走就是奉天,所以出關之前,那些戰俘很有可能會停在關山休整。"
"而且這兒離北平也近,說不定,到時候還會有個把大人物趕來會麵。"
"所以,我們的任務就是,利用這個機會……"
說到這,盧向衡一頓,周蘭亭思緒澎湃,不覺衝口而出道,"消滅他們!"
盧向衡愣了,隨即沒忍住笑出聲,連忙擺手道,"不、不,你想什麼呢,咱們才有幾個人,幾條槍……"
他不禁覺得好笑,周蘭亭平時多沉穩的一個人,這會兒竟也冒出這樣沒頭沒腦的糊塗話。
周蘭亭也即刻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莽撞,覺得這話真蠢,羞赧地揉了揉微紅的臉頰,同時也明白了他們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