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另盼近照一枚,以托相……(1 / 2)

屋裡點了燈,半昏的圓鏡裡映出一張俏麗的臉,麥色的肌膚上撒著幾顆雀斑,正來回晃著腦袋,小鹿似的一雙眼睜得滾圓,緊盯著在耳畔跳躍的兩粒珠翠。

"真好看!"她歪過頭,翹著唇,拿指尖撥弄其中的一顆,又把目光探向圓鏡的邊緣,"哪來的?"

周蘭鶴已經脫掉外衣,正在她身後的床頭靠著,聞言朝那鏡子裡頭一笑,"能是哪來的。"

女人一聽將身子轉過來,高高挑起眉,"搶的誰呀?大上海的窯姐兒嗎?"

周蘭鶴有些乏了,懶得再逗她,便閉起眼道,"搶的老三。"

"呸!"

"在火車上,老三搶了個點子,我又搶了他。"

女人立刻挪坐到床邊,大紅緞的短襖在油燈下烈烈的好像一團火,"啥點子?男的女的?"

"男的。"

"男的戴這東西?"

周蘭鶴眯開眼,勾起唇悠悠地道,"是個小白臉子,俊得很。"

女人聞言立刻撲過來,一麵笑一麵發狠地去擰他臉頰,"哪家的小白臉能有你俊!"

周蘭鶴隻"哎喲哎喲"地任她擰,等鬨夠了,這才抓了她的手,勾起一根細巧的手指,來回揉捏著道,"是那小白臉戴的韭葉子,被老三擼了,說要給你打耳墜子,我看那翠水頭不錯,就在揚州城找了家老字號,給你改了這副墜子。"

女人聽完撅了撅嘴,反勾起周蘭鶴的手,掐著他的指頭道,"所以才耽擱了這麼多天?"

周蘭鶴隻是淡淡一笑。

油燈靜靜地亮著,將兩人的一雙影子映在牆上。

見周蘭鶴忽然不笑也不說話了,女人眨了眨眼,輕輕放開他的手,這才又小心翼翼地問,"小鶴,這回……有你哥的消息嗎?"

周蘭鶴將目光看向她,輕輕搖了搖頭。

那目光像刺在女人心上,她忙將那隻手又捧進懷裡,不停地撫著,"唉呀,你彆急呀,隻要人還在,早晚能找到!"

這話她不知說了多少年,從不懂事的小丫頭,說到不饒人的大姑娘。

"誰急了。"不同以往,周蘭鶴卻笑了,"我看倒是你更急。"

"我才不急呢!"女人被戳中心事,一張俏臉立刻湧起笑意,卻故意將紅潤的唇瓣緊緊抿住。

"哦,不急就算了。"周蘭鶴往床頭一仰,"本來還打算明天就去找老當家提親呢。"

女人一聽差點從床上栽下去,怔怔地盯了他半晌,這才喃喃地道,"周蘭鶴,你唬我呢吧!"

"唬你乾啥。"

"那、那、你哥……不找你哥了?"

"當然找。"

"可、可你不是說,要等你哥點頭,咱倆才……"

周蘭鶴笑了,抬手揪了揪她右邊的小髻,"不想叫你這樣一直等著。"

"況且你不總說麼,早晚能找……"

他話還沒講完,女人早已紮進他懷裡,又是哭又是笑地捶他的胸口,"那明天咱們就成親!"

周蘭鶴笑著抓住她亂揮的拳頭,"你可真不害臊!"

女人忽地揚起臉,兩下抹去沾在眼角的淚,"有啥臊的,要是你樂意,我現在就跟你成親。"

"去去去!"周蘭鶴都有些臉熱了,"你不臊我還臊呢。"

"呸!"女人笑著啐道,"你那臉皮機關槍都打不透。"

"我才呸呢。"周蘭鶴笑著還擊道,"誰不知道,咱整個綹子數你臉皮最厚,最不知道害臊。"

"呀——"女人叫著撲過來,兩手掐住他的喉嚨,"不許你說!不許你說!"

倆人笑罵著滾成一團,把油燈的光亮鬨得一通亂跳。等到牆上的影子又靜了,他們都側身倒在床上,麵對著麵。

"小鶴,"女人枕著自己的胳膊,悄聲地問,"明天,你真的會去跟我爹提親嗎?"

周蘭鶴眼久久一閉,再睜開,表示當真。

女人這才踏實下來,心中既是歡喜又是欣慰,不覺輕歎了口氣,"我爹他肯定特彆樂意。"

聽她歎氣,周蘭鶴微偏過頭,"怎麼著,你不樂意?"

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

"對了,你以前是咋說我的來著?"周蘭鶴忽然想起往事,支起身子回憶道,"說我是個缺胳膊短腿的廢物……"

女人一聽登時紅了臉,拚命搖頭,"我沒說我沒說我沒說!"

"還咒我另一條胳膊也爛了就好了。"

女人見那張嘴還說個不停,心中又氣又疼又悔,眼睫立刻就濕了,"那時候你不也咒我了嗎!"

"你咒我將來嫁個禿頭老王八,再下一窩小王八崽子!"

周蘭鶴實在沒忍住,"噗"地笑出聲。

他這一樂,女人卻哭了,翻身而起,抱住兩隻膝蓋,嗚咽得耳墜子亂跳,"誰叫你總欺負我,還欺負我哥!"

周蘭鶴笑著看她哭,又朝她腦瓜頂一彈,"是他們先欺負我的好不好。"

"那誰叫你不服軟,還耍橫!"

"我憑什麼服軟。"

"你就橫吧!你就橫吧!!"

"不橫怎麼活?"

女人忽然不哭了,卻仍將臉埋在膝上,抽著鼻子,好一會兒才悶悶地出聲,"我哥也橫,可他們都死了……"

周蘭鶴一怔,連忙撐著坐起來,去扳她的臉,"紅桃,我死不了。"

紅桃卻繃著勁兒,不肯抬頭,將兩條腿抱得緊緊的。

"你看我還得找我哥呢。"周蘭鶴湊過去逗她,又朝那一邊的耳墜子輕輕吹氣兒,"再說,等成了親,我不還得跟你一起下小王八崽子麼。"

紅桃"嗤"地一樂,立刻抬起頭,幾根長發被淚水黏在臉上,她左右一撥,氣道,"那你承認自己是老王八了?"

周蘭鶴朝著她笑,"我是王八,那你是啥?"

紅桃這才發覺自己沒占到便宜,吵又吵不過,乾脆朝床上一倒,閉起眼道,"睡覺!"

見她要耍賴,周蘭鶴踹了踹她的大腿,"回你自己屋睡去。"

"不!"

"趕緊回去。"周蘭鶴嚴肅道,"回頭叫人看見,我都說不清了。"

紅桃仍然閉著眼,"你早就說不清了。"

周蘭鶴一樂,"你臉皮厚不在乎,我可還是個童子呢。"

聞言紅桃猛地睜開眼,一骨碌爬起來,叉起腰道,"狗屁童子,我連你身上有幾根毛都知道!"

"什麼毛不毛的?"周蘭鶴皺起眉,"你個大姑娘家,咋一點兒都不知道害臊啊!"

紅桃目光一閃,忽然回身將油燈吹了,跟著便化作一道黑影惡撲過來,"我今天就是要禍禍你這童子!"

"哎呀——"黑暗裡周蘭鶴一聲慘笑,立刻與那團黑影扭打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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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民報》刊了一幅大大的照片,旁邊寫著:劉犯振義,於三日前殺人後逃匿。此犯約四十歲,身高中等,略帶關東口音,有見者,或知其行蹤者,可憑此照向關山警察署報領獎金。如有知其情而不報者,視同共犯。

原來這就是那個逃跑的日諜,周蘭亭細看那照片:長臉,寬額,塌鼻,眉骨略凸,上唇蓄著短須,下唇略厚,兩頰稍陷,下頜微收。這相貌大體尋常,唯一突出是那一對鼠眼,還有臉上散落的幾處麻子。

周蘭亭盯看了許久,將此人的樣子牢記在心裡。

隨說這隻是張畫像,卻如相片般栩栩如生,以至根根須發都演繹得清清楚楚。

周蘭亭沒料到宗少唯那荒唐的本事在這裡還能大派用場,隻是不曉得這樣一副畫像他花了多少功夫;另外,保密局將劉振義稱為殺人犯,又以警察署的名義發出這份通緝令又是什麼目的……

今天還有許多事等著,他也不費心琢磨了,收起報紙便離開了茶樓。

周蘭亭開著汽車先來到醫院,拿出提前備好的幾大盒滋補品,提著進了醫院大樓。

一路找到顧太太那間病房,見門關著,透過門上的玻璃窗,他看到顧太太仍半臥在床上,一個男人背著身,搭坐在床邊,正一勺一勺慢慢向她口裡喂著什麼東西。

顧太太麵色依然蒼白,但和昨天比已經好多了,正一口一口緩緩吞咽著那個男人送到嘴邊的食物。

隻看那一頭微卷的亂發周蘭亭就知道,那男人是顧潮聲,隻是沒想到那個吃喝嫖賭無所不沾的特務,居然還有這樣柔情的一麵。而顧太太臉上雖說仍沒什麼笑容,卻也不像昨天那樣冷了。

周蘭亭默默看著,就覺得這"溫馨"的一幕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大概是與顧潮聲平日那些不堪的做派相悖。他這番來本就是走走過場,現在既然人家夫妻相伴,自己更是不便打擾,於是將禮物交給護士代為奉送,便徑自離開了。

回到公司,處理好手頭的事物,周蘭亭便坐到辦公桌邊,攤開一疊信紙,研了墨,取來一支紫毫,一下兩下蘸飽了墨,而後便擎著筆管,開始對著信紙發呆。

今天他要給遠在上海的沈芳繪小姐,也就是自己那位素不相識的未婚妻,寫一封飽含思念之情的信,目的是邀她來關山團聚,並共同擬定婚期。

對於愛情,他從來都是一團混沌,更彆說是這種無中生有的愛情,於是思索再三,才終於艱難落筆:

-沈芳繪女士文鑒:

寫完橫看豎看,總覺得不妥,"我與她雖說不曾謀麵,可名義上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這樣稱呼未免太過生疏。"

不像是談情,倒像意圖拒婚。

他與沈芳繪身份特殊,來往信件都會受人關注,倘若這樣相敬如賓的情信落到保密局手裡,必定要引起懷疑的。

於是他將那幾個字拿墨塗了,又翻開新的一頁。

-芳繪吾妹愛鑒:

寫完,那白的紙、黑的字便直挺挺落在眼裡,他臉一熱,忙又揮筆塗了,連同先前的那頁紙一同團了,丟進廢紙簍。

不知不覺間,筆鋒又乾了。他將筆管放下,兩肘朝桌上一撐,十根手指深深陷入烏發中。

正悶坐著,桌上的電話響了,他如得救般揚起臉,又將弄亂的鬢發理了理,這才拎起話筒。

"喂……我是周蘭亭。"

電話那端的聲音令他一怔,竟然是廖衝。

"廖先生,"他將身子坐端正,微笑著道,"許久未見,您一切都好吧?"

"本該去府上拜望的,隻是最近瑣事纏身……"

以廖衝的身份,不會無緣無故主動與他聯絡,更何況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廖仲霖現在都不在關山,於是周蘭亭一邊客套著,一邊等待對方表明來意。

果然,那邊廖衝也未作寒暄,便直接邀請他今晚來廖公館做客。

這愈發令周蘭亭意外。他與廖衝之間,除了那一回,用從嚴鐵錚那得來的"鐵路貨運安全通行證"做敲門磚,拿到廖家鐵路的幾十節車皮,過後便再無交際。雖說他與廖仲霖常來常往,但那與廖衝是不相乾的。

今天的突然相邀,讓周蘭亭不得不加上許多揣測。

難道廖仲霖在上海出事了?

那也不對,即便他出了什麼事,也絕輪不到自己出頭。

一時間不得要領,而且晚上他已與夏延年有約,隻好實言相告。

那邊廖衝倒也不在意,隻說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改天也無妨。

於是周蘭亭便與他約在明晚,之後又客套了幾句,這才掛斷了電話。

緩緩擱下話筒,那空白信紙便又呈在眼前。

一事未了,又添一樁。

"唉。"周蘭亭歎出一口氣,重新拾筆。

既然逃它不掉,索性一鼓作氣。

-芳繪吾妹惠鑒:

-滬上一彆,星霜又易。今春意闌珊,然吾常埋首於俗務,竟不知已是人間四月。北地春遲,幸已無料峭之意,想必江南更是桃李爛漫,吾妹每暢意賞玩,可曾懷想昔時偕兄同遊之趣?

-得悉妹身體康健,事業成就,吾心甚慰,本當恪守歸期,遙遙相藉。然每至春深,見蜂蝶成雙,雀鳥比翼,不免悠然神馳,而每到夜長人靜,更添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