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吾妹可也有此一念?
-吾與汝之婚事已定,然每欲相談,必遭瑣事羈絆,今夕複明夕,以致遙遙無期。吾於此已籌思良久,不若汝趁此芳菲時節,前來關山一敘,就此擬下婚期,更趁便一遊,以做消遣。
-切盼複,望妹不負此春光。
-另盼隨寄近照一枚,以托相思。
-蘭亭謹白
寫畢,周蘭亭又來回讀了幾遍,覺得這信中文字雖有些豔麗,但考慮到彼此在外人眼中的關係,勉強還算得體,這才放下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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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當家!"
"少當家!"
周蘭鶴一路朝聚義廳去,青峰寨的弟兄們一路同他打著招呼。
"老當家呢,起來了嗎?"
"早起來了,正抽煙呢。"
周蘭鶴一笑,加快了步伐。就這麼個功夫,紅桃已蹦跳著追了上來,朝他肩上一拍,"叫你不等我!"
這個時候,碧藍的天空下一片豔陽,紅桃脆生生地站在雪地上,揚著臉,被日頭晃得眯起眼,那對翠綠的墜子活潑潑地亂晃。
周蘭鶴朝她那腮幫子一掐,道,"我去找你爹提親,你跟著乾啥?"
"廢話,"紅桃拍掉他的手,"你提親不是要娶我嗎,我不得聽聽你是咋誇我的嗎?"
周蘭鶴"嘖嘖"地搖頭,"你好意思聽嗎?"
"有啥不好意思的。"紅桃一樂,拽過周蘭鶴右邊空蕩蕩的袖管,朝自己胳膊上一繞,連拉帶扯地催促道,"快點兒吧!"
兩個人打打鬨鬨地來到聚義廳,一進門,就見正中的那張虎皮榻上半臥著一位老人,耷著眼皮,叼著煙槍,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煙。
"爹!"紅桃話音未落便跳了過去,朝老人身邊一擠,將那杆煙槍一抽,道,"爹,趕緊起來,小鶴來跟你提親了!"
周蘭鶴無語,隔著空氣朝她揮拳,隻換來紅桃更為得意的笑。
老人聞聲睜開眼,才發現手中的煙槍沒了,這才遲遲轉過頭,見那紅豔豔、喜洋洋的丫頭,可不正是自己的閨女。
他嗬嗬一笑,寬大的身軀坐直了些,背靠著整麵的虎皮,緩緩開口道,"你說啥?"
紅桃一皺眉,衝著她爹的耳朵,"我說——周蘭鶴要娶我,來跟你老提親啦——"
她這一嚷,彆說老當家,就連門外老遠的弟兄都聽見了,恰巧杜三經過,聞聲三步兩步闖進來,一雙眼瞪得老大,"咋了?咋了?少當家要娶誰?"
"廢話!"紅桃跳下榻來,朝周蘭鶴身旁一站,揚起下巴,"除了我,他還敢娶誰?"
杜三一聽,立刻癟起嘴,一邊抖嘍雙手一邊歎,"完了完了,白瞎了白瞎了……"
早已聚攏過來的眾弟兄會意,立刻迸出一片哄笑。
紅桃氣得咬牙,笑罵著衝上去就打,"誰白瞎,你說誰白瞎?要白瞎也是我白瞎!"
聚義廳裡又是好一陣哄笑。
杜三邊躲邊叫喚,"你白,他瞎!"
"你他娘的杜老三,給我站住!"
"誒嘿,要說人少當家肯把你娶了,也算替咱綹子除了一害!"
"啊——"
周蘭鶴站在一旁,既不攔著,也不幫著,就那麼笑嗬嗬地看著她鬨。
"行啦——"見聚義廳給攪得烏煙瘴氣,老當家終於出聲。他已是近七十的年紀,一雙略顯渾濁但仍不失威嚴的眼,滿麵深刻的風霜。
眾人立刻安靜下來,紅桃趁機過去狠狠擰了杜三一把。
老當家把鼻子底下那兩撇花白的胡須左右一抹,環視四周,隨後慢聲道,"沒事兒的都下去吧,我跟我女婿嘮嘮。"
"嗷——"屋子裡頓時迸出熱烈的起哄聲。
"老當家,這就女婿啦?"
"頭還沒磕哪!"
"酒還沒擺哪!"
"太便宜少當家啦!"
"對呀,怎麼著也得難為難為少當家!"
紅桃在大夥的起哄聲中跳到他爹塌上,一手叉腰,一手直指人叢中的周蘭鶴,向眾人笑罵道,"都滾蛋!"
"誰敢難為我男人,我跟他沒完!"
"籲—— "
老當家把自己那上天入地的丫頭扯下來,朝外一推,"去,都滾,你也滾出去。"
眾人嘻笑著如潮水般退了,紅桃走在最後,臨出門又猛地回頭,衝著老當家道,"爹,不許你難為我男人,不然我跟你也沒完!"
"……他娘的。"老當家眉間的溝壑頓時更深了,低罵了一聲。
紅桃這才笑了,又朝周蘭鶴眨了眨眼,撒腿跑了。
聚義廳終於安靜下來,老當家一伸手,又操起煙槍,咕嘟咕嘟地冒起煙。
這時候周蘭鶴上前幾步,往老當家麵前一站,"老當家,我要娶紅桃,你許不許?"
老當家舉著煙槍,上下打量這個俊朗的青年。十幾年的朝夕相處,彼此早已情同父子,如今一朝變成女婿,他也絲毫不意外,隻是覺得有趣。
他吐了一口煙,"許又怎地,不許又怎地?"
周蘭鶴一笑,"許,我就和她成親,不許,她就和你沒完。"
老當家聽了哈哈大笑,把煙槍朝地上狠狠一敲,"媽的,我這閨女算是白養了!"
"沒白養,"周蘭鶴笑著說,"這不給你招來一上門女婿嗎?"
老當家笑得直咳,把大手一揮,"行啦,你樂意娶,她樂意嫁,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紅青山的女婿了!"
"哎!"周蘭鶴嘴裡甜甜一應,跟著就跪了下來。
"這是乾啥?"老當家看著他一愣。
"給嶽父大人磕頭啊。"
"他娘的,滾起來,俺們胡子沒那麼多窮講究!"
"那不行。"周蘭鶴仍直直地跪著,一側衣袖微蕩,"這頭我必須得磕。"
說完,躬下腰去,單手扶地,一個頭便磕了下去。磕完直起身,看著老當家,"這第一,是要謝您把紅桃嫁我。"
說完又是一拜,"第二,是謝您的救命之恩。當年要不是您叫人把我從雪坑裡刨出來,又把我帶上山,我周蘭鶴就算有一百條命也丟在那嶺子了。"
老大家不作聲,隻是微微皺起眉。
這時周蘭鶴的第三個頭也磕完了,再次直起身,"這第三,爹,大哥、二哥和三哥的仇,我一定會報。"
老當家眉峰一動,渾濁的雙眼霎時亮了幾分,半晌,才點了點頭,"好,好!"
他的聲音低沉又沙啞,抬手示意周蘭鶴起來,又把他叫到身邊,"有你這句話,我紅青山哪怕今兒個就死,也瞑目了。"
"死什麼呀,"周蘭鶴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下,"回頭紅桃還得給您老生孫子呢。"
紅青山放聲大笑,照著周蘭鶴背上狠狠一拍,"那就要看你小子的本事了!"
周蘭鶴嘿嘿一笑,跟著又說,"那您老給挑個好日子吧。"
"俺不懂那些玩意兒,"紅青山把手一揮,"你倆自己商量著定吧。"說到這,他又想起一事,"對了,這回去,找到你哥了嗎?"
"沒有。"周蘭鶴一聳肩。
"那不打算找啦?"
"要找。"
"那你咋又樂意跟紅桃成親了?"紅青山瞅著他,"是不是那丫頭又鬨你了?"
"沒有,"周蘭鶴笑了笑,"我還怕她鬨嗎?"
"就是……不想讓她這麼一直等著。"
紅青山聽了心頭一舒,立刻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行,我那丫頭沒看錯人!"
兩個人說完正事,周蘭鶴忽然道,"對了,剛才咋沒瞧見大炮和二炮?"
"哦,"紅青山又把煙槍端了起來,嘬著煙嘴道,"趙刀子頭兩天腰上長瘡,老也不好,竇長順說認識個賣祖傳膏藥的,專治癤子膿瘡,昨兒個趙刀子就跟他下山瞧去病了。"
"哦……"周蘭鶴聽了微一挑眉。
"哼,"這時紅青山把嘴一撇,"這倆小子,我最近總瞧著有那麼點兒鬼鬼祟祟的,回頭你盯緊嘍。"
周蘭鶴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一事,"上回剪了跑馬嶺的鏢,然後我就跟老三去揚州了,那些金貨,大炮二炮都帶回綹子了吧?"
紅青山沉沉地吐了口煙,"差不多的都換成糧食和牲口帶回來了,剩下幾個金鐲子交給紅桃了。"
"都換了?"周蘭鶴有些意外,"換了多少?"
紅青山皺起眉,"我沒細問。"說完忽然壓低聲音,"咋,你懷疑他倆沒擼扣,還留了一手?"
"沒有沒有,"周蘭鶴連忙擺手,"我就是隨便一問。"跟著又問,"跑馬嶺那幫人過後沒來找咱綹子麻煩吧?"
紅青山一聽立刻露出不屑的表情,"敢!"
"對上盤了,那就看誰的青子亮,這是規矩!"
"不服氣的大可帶著人馬過來,要不然就給老子憋著!"
"再說,被你白龍剪了鏢,他跑馬嶺也不算窩囊!"
周蘭鶴哈哈一笑,便不再多問,正打算離開,就見老當家擱下煙槍,把手朝懷裡一掏,摸出薄薄的一個藍皮冊子,遞過來道,"對了,說起他倆,你瞅瞅這玩意兒是個啥。"
周蘭鶴接過來展開,就見上頭幾個大字"鐵路貨運安全通行證"。
老當家繼續道,"你不在的時候,趙刀子和竇長順帶人乾了一票,還是扒火車,搶了幾車皮棉布,還有白報紙。"
"那些玩意咱派不上用場,他倆就沒往回倒騰。"
"走了趟空,趙刀子覺著晦氣,就把壓車的那幾個人衣服扒了,除了些錢,再就是這東西。"
紅青山說著伸出指頭朝那冊子點了點,"趙刀子不識字,也不知道這是個啥玩意,本來想著扔了算了,可瞅那幾個人連腚都不顧,卻護著這東西,就留了個心眼兒,給帶回來了。"
說著他又笑起來,"他媽的帶回來有個屁用,整個綹子除了你,沒他媽一個識字兒的!"
周蘭鶴隻默默看著,見那幾個大字下麵還跟著一行小字:民國三十五年六月簽,至三十七年六月廢止,上頭還蓋著紅彤彤的一個大戳:關山保密局印。
看到這,周蘭鶴將那冊子一合,目光閃亮地衝著老當家道,"這可是個好東西呀!"
紅青山不明所以,"好在哪?"
周蘭鶴一樂,"知道那些人為啥拚命護著這玩意嗎?"
"為啥?"
"因為值錢,"周蘭鶴將那冊子拍在腿上,"不,應該說,有錢也買不來!"
一聽這話,紅青山頓時也來了興趣,"值多少錢?"
"不好說,"周蘭鶴狡黠一笑,"分對誰。"
"交到您手裡,拿它擦屁股都嫌硬。"
紅青山胡子一撅。
"可對那些跑生意的點子來說,這玩意兒就是千斤難買的護身符。"
紅青山瞥著那不起眼的冊子,半信半疑,"有這麼神?"
"您就看著吧。"周蘭鶴說著將那東西一拋,又穩穩接住,"這兩天,我就走一趟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