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亭放下酒瓶,"夏老板,有哪裡不妥嗎?"
夏延年將那對白皙的手左看右看,好半天才不無感歎地道,"沒想到,周老板這樣的人物竟然如此樸素。"
周蘭亭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於是立刻將兩手一疊,略顯局促地握了握,微垂下眼,自嘲地道,"夏老板是在笑我寒酸吧。"
"哪裡!"夏延年急忙道,"周老板芝蘭玉樹,清雅脫俗,實在令夏某敬服。"
夏延年那一雙略顯肥膩的手,十根手指少說也套了四枚戒指,隻隻璀璨,個個光華,腕上的金表更是在袖口時隱時現,與鑽石袖扣爭鋒。
反觀周蘭亭,不但沒有戒指、金表,就連袖扣也是區區玳瑁製的。
周蘭亭握了握手腕,將那枚黯淡的袖扣朝裡藏了藏,抬起眼,本該窘迫的神情卻仿佛愈發地矜貴了,"夏老板遠道而來,蘭亭自然也想更排場些,無奈經濟蕭索,力有不逮。不過……"
這時他目光深望向夏延年,"禮輕情重,還希望夏老板不要質疑我的誠意。"
夏延年這時心裡簡直鬨開了鍋,一邊後悔自己口不擇言,叫周蘭亭難堪,同時又被周蘭亭那種明明潦倒,卻還倨傲地不肯低頭的落魄貴公子情態拿捏得要死要活。
有錢人他見的多了,潦倒的更是如過江之鯽,這其中男男女女,不乏上等姿色。但能將這三種完美地揉捏在一起,又叫人一見而傾心者,周蘭亭是頭一個。
“是我失言了。”夏延年急忙替自己倒了一杯,端起就喝,“我自罰一杯!”
周蘭亭見狀也為自己滿了一杯,"蘭亭甘願相陪。"說完同樣一飲而儘。
"不行,自罰就是自罰。"夏延年抓住周蘭亭的手腕,"周老板這是不肯原諒我嗎。"
說完又連續飲自斟自飲了兩杯。
四杯酒下肚,夏延年兩頰飛起些許紅暈,似有醉態地將座位朝周蘭亭拉近了些,關切地問,"怎麼,周老板,現在生意不好做嗎?"
周蘭亭不置可否,隻是無奈地一笑,"夏老板樹大根深,我是比不了的。"
夏延年很是受用地笑了,隨即又十分大度地道,"之前你我隻做桐油買賣,前陣子我在南洋談了幾筆木材生意,不知周老板有沒有興趣?"
"蘭亭求之不得。"周蘭亭適時地表現出感激,並又為彼此滿了一杯酒。
喝完,周蘭亭站起身,"對了,我還為夏老板備了一份薄禮,不是多貴重的東西,夏老板可不要嫌棄。"說著已經拎來一對華麗的錦盒。
夏延年很高興,倒不是多稀罕這禮物,隻是滿意周蘭亭的心意。
周蘭亭將錦盒打開,夏延年朝裡一望,隻見大紅錦緞裡襯上各臥著一根金燦燦的人參。那參蘆身粗壯,根須飄然,一看就是上上品的長白老山參。
周蘭亭笑道,"這是我早年從關外淘換的,得知夏老板要來,旁的也拿不出手,這一對參,不成敬意。"
這樣品相的人參的確是難得的好東西,夏延年一邊稱謝,一邊收下了。可忽一轉念,想到這東西是滋補佳品,又想到自己的那點兒癖好怕是早已名聲在外,再看這份禮物,便覺得另有一番心意了。
難道這美人在暗示自己?
想到這,夏延年把禮盒擱到一邊,意味深長地看向周蘭亭,同時褪下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鑽戒,送到周蘭亭麵前,"夏某來得倉促,也沒帶什麼禮物。這戒指是我過年前定做的,前幾天才上手,周老板如果不嫌棄……"
說著就打算去牽周蘭亭的手,要替他戴上。
"不,不。"周蘭亭急忙將手指攥入掌心,"蘭亭不敢叫夏老板割愛。"
"誒!"夏延年佯嗔道,"周老板這是瞧不上眼呐。"
"還是不肯給我夏某人麵子?"
就在周蘭亭猶豫的功夫,左手已經被夏延年捉住,他隻好張開手指。
周蘭亭白瓷一樣的手,手指瘦長,指尖淡淡地點了一抹桃色。夏延年看著,恨不能立刻捧到嘴邊親上一口,眼下卻還不敢亂來,隻是將那枚璀璨的鑽戒朝周蘭亭的無名指套去。
"還是這裡合適些。"這時周蘭亭伸手接過鑽戒,套在了自己的中指上,寬窄倒是十分妥帖。
夏延年橫看豎看,覺得這戒指到底還是在美人手上最養眼,正想著,就聽見周蘭亭笑著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如果夏老板能在生意上關照一二,我這一雙手,將來數錢怕是都要數到酸了。"
夏延年回過神,見周蘭亭攤開五指,正欣賞著那枚鑽戒,再咂摸咂摸他那一番話,便微笑著問道,"怎麼,周老板對木材生意沒興趣?"
"怎麼會。"周蘭亭收攏五指,看向夏延年,"隻是……"他目光朝那一對人參瞥去,"這兒離關外不遠,夏老板知道的,關外最不缺的就是木材。"
"嗯。"夏延年點了點頭。
"而且現在勝利了,物資封鎖也解除了,像桐油這些東西,關外也不缺了。"
夏延年轉過頭,又將周蘭亭看了看,這才笑著問,"那麼依周老板之見,關東現在最缺的是什麼?"
周蘭亭淡淡一笑,隻提起酒瓶替他斟酒,"夏老板是在考我麼?"
夏延年卻不接茬,隻哈哈一笑,敷衍了過去。
他當然知道關外最缺什麼。他在軍中也是有熟人的,委員長飛赴東北,東北軍的異動,以及由此引發的種種猜測,早已如春草搔動他的神經。也正因為如此,他才來到關山。
北平形勢錯綜複雜,東北又是一觸即發,在這兩處的任何動作都將異常惹眼,唯有在關山,才可能有所作為。
他此前一直在南方經營,很想趁此機會將自己的軍火買賣鋪向東北,但到底是親自操刀,還是找一個當地的商號合作,他還沒打定主意。
雖說他本人私下裡荒淫無度,但隻要涉及生意,關乎到錢,他是半點不肯馬虎的。
這一次來關山,鴻晟公司原本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與周蘭亭會上這一麵,也是因為對方極力爭取,屢次相邀。
現在此人話頭明裡暗裡都指向他的軍火生意,夏延年倒有些猶豫了:這錢,到底要不要讓周蘭亭分潤一筆呢?
不消片刻他便有了主意:美人是美人,生意是生意,鑽戒有多少都可以送,但利益卻不能出讓半分。
不過,要是以此為餌,說不定能釣到一條美人魚。
"周老板,彆隻顧著說話,來來,吃菜,吃菜。"
夏延年說著,向周蘭亭碗裡舀了一勺珍珠魚羹。
周蘭亭微笑著謝過,低下頭,將調羹在碗裡輕輕攪動,聽著瓷器"叮叮"的磕碰聲。
夏延年明顯地顧左右而言他,而那枚鑽戒更像一條螞蟥盤踞在指上。周蘭亭無比厭惡這一切,更厭惡置身於此的自己,可當他抬起頭,仍舊是周老板,是那個鑽隙覓縫、俊美無儔的商人。
"想必夏老板已經知道了吧,"周蘭亭默默喝下一口湯,而後抬起頭,又將身子朝夏延年那邊傾了傾,故意放低聲音,"東北軍近期要有大動作了。"
既然姓夏的裝傻,他索性將這層紙捅破。
"噢?"夏延年繼續裝傻,並趁勢靠過去,"周老板說來聽聽。"
"委員長即將飛赴東北……"周蘭亭說完,頓了頓,看著夏延年的表情。
夏延年微皺起眉,點了點頭,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
於是周蘭亭繼續低聲道,"有消息說,共|軍那邊的林、羅,也在向東北集結……"
夏延年眼皮一跳,原本佯作驚奇的目光立刻朝周蘭亭看去,"周老板,這消息屬實?"他這會兒是真的驚訝了。
周蘭亭勾唇一笑,"我隻能說,我有我的消息來源。"
這話實際是他編的,但如果形勢繼續發展,也不無可能,反正姓夏的也沒辦法去向"共|軍"打聽。
"還有,"周蘭亭語氣愈發的神秘了,"日本關東軍撤退時,在東北秘密藏匿了幾支部隊,現在,也蠢蠢欲動了。"
"啊??"夏延年徹底震驚了,那副表情絕對不是裝的。
周蘭亭點到為止,將話頭一收,為自己滿了一杯茶。
"周老板,這、這也是你的……消息來源?"
周蘭亭飲了一口茶,微微點了點頭。
夏延年默然坐在那,腦筋飛轉,迅速消化這一連串的消息。
周蘭亭的這些話他自然不會全信,但又不能不信。怪就怪周蘭亭將真話摻著假話來說,真的部分夏延年早已知曉,假的卻無法求證。而且他也明白,周蘭亭所謂的"消息來源"不過是賣關子,自己一天不答應同他做軍火生意,那"消息"就一天不會向自己公開。
這其中或許有很大的水分,但周蘭亭到底在關山經營多年,各個方麵認識些人物也不無可能。
夏延年緩緩轉動著指上餘下的那枚金戒,覺得事情變得有些棘手。
他的軍火無非賣給三類人:國|軍,共|軍,土匪。
國|軍大部隊不缺他這點兒裝備,散兵遊勇又不是總碰得上;共|軍才是消費的主力,但也隻能做黑市交易;土匪有今天沒明天的,還經常吞了貨不給錢……而且以上種種也隻限於南方。
如果來東北,國|軍用不上他,共|軍他又摸不著門,土匪……據說關東的悍匪凶得厲害,至於日本人,他更不敢,也不樂意接觸。
這樣一想,似乎與一個可靠的本地商號合作才是上策。
於是他不禁又看向周蘭亭。
周蘭亭也回望過來,淡淡一笑,"對了,還要給夏老板提個醒,做關外的生意要特彆小心土匪,尤其是鐵道上。我的貨就給搶過兩回,好在最後有驚無險,又給討了回來。"
"……"夏延年震驚得無以複加,"周老板跟那些悍匪也有交情?"
周蘭亭想了想,最後謹慎道,"一點點而已。"
夏延年訕訕地陪笑了兩聲,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隻是伸出筷子夾了一根青菜。
餘下的時間,兩個人邊吃邊聊,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題。
吃完飯,夏延年說時候還早,邀請周蘭亭去他下榻的飯店坐坐,一起喝喝茶,周蘭亭卻提議去聽戲。
夏延年是很愛聽戲的,又聽說那個叫"小桃園"的戲院有幾個很不錯的角兒,便欣然答應了。
出了酒樓大門,周蘭亭主動邀請夏延年同乘,並親自為他駕車。夏延年自然求之不得,於是叫兩個保鏢在後頭跟著,自己則上了周蘭亭的汽車。
兩輛車一前一後朝小桃園駛去,夏延年一路盤算著,如果真的與周蘭亭合作,那必定要先占他些便宜。
可是,要怎樣才能把這美人哄上床呢?
這時他忽然後悔不該答應去戲院的,周蘭亭必定是聽了傳聞才投他所好,這樣一來,如果自己看上個把戲子,那周蘭亭做個順水人情,豈不是更容易脫身了?
不行,不能去戲院。
想到這,他目光朝車窗外一溜,發現前邊不遠處燈火輝煌的像是一家賭場,連忙道,"誒,那邊是賭場嗎?"
周蘭亭目光一瞥,道,"對,是大華賭場。再向前不遠就到小桃園了。"
夏延年一聽,立刻搓了搓手,笑道,"今天與周老板相識,乃是一件幸事,想必手氣也不會差。"
"不如我們去賭上兩盤,如何?"
周蘭亭一笑,"樂意奉陪。"說著便輕輕轉動方向盤,將汽車停在大華賭場門前。
兩人下了車,夏延年吩咐保鏢等在外頭,看好車,便隨著周蘭亭進去了。
賭場大廳內煙霧彌漫,賭客、看客、跑腿的、看場的人頭攢動。這一層大多是扔骰子、推牌九的散客,賭注不大,卻喧鬨異常。
周蘭亭示意向樓上走。
來到二樓,耳邊立刻清淨了許多。這一層是一間挨一間的隔間,門都大敞著,看得見裡頭的牌桌,和牌桌邊圍坐的賭客。
"夏老板喜歡玩什麼?"周蘭亭邊走邊問,"麻將,還是牌九?"
實際上夏延年對賭錢並無太多興趣,此時目光隨便一掃,見一間麻將室還算清淨,便隨口說道,"麻將吧。"
"好。"周蘭亭便帶著他進到一間麻將室。可才踏入門口,卻是一愣。
賭桌邊坐的竟然是顧潮聲。
周蘭亭心說可真是冤家路窄,又想到顧太太還在醫院躺著,便愈發覺得那女人可憐。
正猶豫間,顧潮聲也瞧見了他,跟著便瞧見了一旁的夏延年。
周蘭亭不好裝作看不見,隻好引著夏延年過去,同時笑著招呼道,"顧處長,真巧,竟然在這裡碰見。"
顧潮聲剛剛輸掉一局,正稀裡嘩啦地搓著麻將牌,見周蘭亭走近,隻是在鼻子裡一"哼",目光卻始終在夏延年身上打轉。
忽然,他被什麼東西晃了眼,推了推眼鏡,發現了周蘭亭左手上那枚晃晃的鑽戒。
再看那姓夏的一雙肥手,右手兩隻,左手一隻,同樣的耀眼。
他心中頓時明了,從兜裡摸出一支煙,一邊點著,一邊又將周蘭亭一番掃量。
"這位是?"這時候夏延年開腔了。
"噢,這位是保密局行動處的顧處長,顧潮聲。"周蘭亭正介紹著,忽然心裡冒出一個主意,便朝顧潮聲熟稔一笑,"也是在下的好友。"
夏延年一驚,心說這怕不就是周蘭亭的"消息來源"之一?
顧潮聲一愣,心道這姓周的彆是吃錯藥了?還是仗著昨天救過吳夢茹一命,就跟自己攀上關係了?
周蘭亭又繼續向顧潮聲介紹道,"這位是夏延年,夏老板,從重慶遠道而來,還望顧兄多多關照。"
顧潮聲咬著煙卷,屁股在椅子上紋絲沒動,看了看周蘭亭,又看了看那隻亮閃閃的鑽戒,一挑眉,又一哼,抬手將對麵和上家趕走,朝那兩個空出來的位置抬了抬下巴,"坐吧,夏老板,蘭亭老弟!"
"哥哥我今晚就陪二位玩上兩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