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這種繁榮了太多年的城市,最大的特點就是“擁擠”。
人也好,車也好,建築也好,那些聞名在外的景點都密密匝匝的,走一會兒就能在不同的時代裡來回穿梭。
一小時前在盧浮宮,一小時後就到了巴士底,途中甚至還有打岔的經曆——波德萊爾在路過糕點店的時候買了點麵包。
看著麵前熟悉的街景,安徒生不由得有些心情複雜,既感歎巴黎的底蘊深厚,又懷念孤獨但明亮的丹麥風景。
“你對這邊很熟悉嗎?”波德萊爾問道。那種半耷拉著眼的神態即使放在可愛型的臉上也會有些冒犯的意味,安徒生在和他相處的過程中逐漸學會了忽視一些不適的感受。
於是,安徒生隻是很正常地向他解釋:“對,我有一個朋友住在附近。”
從雨果在孚日廣場的房子到巴士底廣場,直線距離在三百米左右。考慮到雨果曾經在聊天裡提到過,他散步的時候常常走到巴士底廣場就回頭,安徒生不免有些擔憂他的運動量能否達到健康標準。
“那麼,不用邀請你的那位朋友來一起散步嗎?”波德萊爾問道。
安徒生還沒來得回答,波德萊爾看了看他的表情,就露出了一幅了然的模樣,狀似體貼的收回了先前的問題:“不好意思,是我逾矩了。”
安徒生:“……”
頭疼。
果然來到外麵的世界才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像波德萊爾這種明明每句話都很委婉禮貌、偏偏又能精準做到讓人不適的語言大師……
他滿心抱歉,為雨果在波德萊爾的三言兩語裡逝去的風評畫了十字。
巴士底廣場上倒還是老樣子,比起前幾天他來找雨果所在的圖書館時,仿佛也僅僅是光線上的差異而已。不仔細看的話,甚至會覺得穿著簡約時尚的路人們還是同一批。
紀念七月革命的銅柱聳立在廣場中央,頂端的勝利女神像金光熠熠。
這天下午的天氣很好,天空有著寧靜的純潔色彩,陽光毫不吝嗇地落在巴士底的每塊地磚上,讓它們抒發著歡快的歎息聲。
在大革命時期,人們決定拆除巴士底的監獄,以代表向舊勢力決裂。很難說這種做法有什麼具體的實際意義,不過,就像這座監獄一直以來的形象一樣,“代表”就已經足夠了。
革命的群眾們進攻巴士底獄的那一天,其實整座監獄隻關押了七個人,四個造假者,一個伯爵,兩個精神病人。不過,群眾們從監獄中解救出來的,嚴格來說,不是這七位裡的任何一個,而是一個更虛幻而偉大的集合體。這個集合體裡有向民眾高呼“他們在這裡屠殺囚犯”的十八世紀侯爵,有著書啟蒙自由平等的十七世紀思想家,這是最重要的。
革命的引導者、革命的夥伴,都被混合在這個集合體裡,所以,除了武裝暴動和物理拆除,還有什麼能向這座特殊的監獄致敬呢?還有什麼才能解放被困在其中的偉大的集合呢?
“你覺得侯爵是引發民眾暴動的原因之一?”波德萊爾的笑容有些古怪。他用微妙的眼神再度打量了一番安徒生,“你……就算不是法國人,也應該知道那位侯爵是以什麼而出名的吧?”
十八世紀的這位侯爵,比起貴族來說,更讓人津津樂道的身份是□□作家——或者換個更粗暴些的名詞,“性變態”。
安徒生笑了笑:“但是這一個側麵和巴士底獄有什麼關係呢?而且,那位侯爵打動人心的地方,並不是作品裡的獵奇描寫,而是對那種隱秘的情緒的宣泄,不是嗎?”
在長達二十八年的幽囚生涯裡,侯爵百無聊賴地拿起筆,任由想象宣泄情感,筆尖落在紙上,黑色的墨水滲過紙張的纖維,順著粗糙的表麵四處蔓溢,沿著破舊磚瓦的縫隙,流出昏暗的巴士底獄,彙聚成汩汩黑色的泉流,成為“光之城”的另一麵。
主觀來說,安徒生並不喜歡這種太過陰暗詭異的事情,但是他也能做到用平常的心態看待它,就像是看著天然珍珠並不完全光滑的表麵。
他又想起了雨果對中世紀恐怖元素的熱衷,更覺得巴黎——準確來說,瑪黑區,實在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明明使用著暗色的基底,卻能洗出明亮的照片。
波德萊爾的態度奇異地軟和了一點。
很微小的轉變,但是能容易地捕捉到——他臉上的笑容不再那麼刺人了,弧度有些收斂,但比起原本公式化的微笑,更有鮮活的氣息。
感覺終於不再是遊離於外的旁觀者,而是比安徒生還要小上幾歲的年輕學生。
安徒生以為是因為他對那位侯爵其實很感興趣,所以在聽到自己並不反對的說辭後才會和悅起來,但是波德萊爾此後卻沒有提及那位侯爵,反而主動轉移了話題。
“走吧,不是說要去林蔭道上散步嗎?”他問安徒生,“從哪裡出發?”
看著波德萊爾臉上柔軟的笑意,安徒生決定不去糾結原因這種傻乎乎的問題,從善如流:“那邊,巴士底歌劇院旁邊。”
從巴士底歌劇院到文森綠地的這條綠蔭大道,名氣不顯,但其實是世界上第一個利用舊有軌道線路改造成城市公共空間的項目,也是工業遺產運用的典型。
“感覺像是一種重複。”走在藝術高架橋上,安徒生轉頭,對波德萊爾說,“從工業時期的‘現代’,到二十世紀末的‘現代’,把從前的橋改造成今天的模樣,在這種重複裡,人們到底期望看到什麼呢?”
“與其說是‘期待看到什麼’,不如說是‘期待掩蓋什麼’。”波德萊爾目不斜視地走在橋上,“在這種時候,大可以想一些不那麼浪漫的因素,比如經費、貧富差距等等的東西。如果把橋拆了,經費會赤字,一橋之隔的貧富分化會暴露,所以不如花心思改造一下橋,把它改成一扇玻璃窗。玻璃窗本身可以供無聊的人作藝術品欣賞,對於兩側不同的階層來說,又宛如透過屏幕看對麵,不會產生直接的尖銳矛盾。”
“浪漫很多時候是無效的,現代又是個太麻煩的命題……”波德萊爾嘟囔了一句,卻突然注意到了安徒生有些委屈在意的眼神。他不禁愣了一下:“你怎麼了?是有彆的看法嗎?”
“你怎麼對這座橋那麼了解啊,是以前就有來過嗎?”安徒生悶悶地指出他話語裡的破綻,“那之前為什麼還要向我問路,擺出對這裡不熟的架勢呢?”
波德萊爾沉默了一會兒,避重就輕地隻挑了前一個問題回答:“我現在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戈蒂耶的家就在剛剛經過的聖安托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