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和莫迪亞諾坐在海神噴泉旁邊。

他們在這個下午繞著協和廣場來來回回走了好久，看過了代表法國八大重要城市的立柱雕像，跟騎著馬巡邏的警察們互動過，聽前來旅遊的團隊講了一些協和廣場上的不和諧往事，最後莫迪亞諾實在走不動了，兩人就在海神噴泉旁坐了下來。

海神噴泉比起造景更像是一個精致的珠寶盒——有一種應當不存在於現實中的巧奪天工的美。

六位半人半魚的精靈手中抱著金魚，細細的水流從金魚口中向上噴出，落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組成一張朦朦朧朧的水幕。在水幕之後，身披綠袍的海洋諸神姿態各異，聚坐在噴泉中央。噴泉有三層，第一層是人魚的住所，第二層是海神的集會，第三層時而充當過路鳥兒的歇腳處。

安徒生和莫迪亞諾坐下時，有一隻圓滾滾的小鳥也落在了海神噴泉上，歪著腦袋，用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們。

莫迪亞諾是真的走不動了，他就差癱在噴泉旁邊的地麵上了：“從中午走到下午，你真的一點也不累嗎……我是動不了了，反正協和廣場也逛過了，我這個導遊的責任也就到此為止了……”

“天色確實不早了啊。”安徒生雙手撐在噴泉邊，抬頭看了看天空，“話說，莫迪亞諾，協和廣場附近有沒有比較好吃的麵包店？我想買些麵包回去。”

他眼眸湛藍如傳說中的海神，讓人實在不忍心拒絕。

莫迪亞諾強撐著坐起來，趴在海神噴泉的邊上，飛快地寫出一行詳細地址。

裡沃利街252號。

“這是一家超級好吃的甜品店。”莫迪亞諾說，“就在協和廣場旁邊，店主哥哥人特彆好，和他聊天超級舒服。”

安徒生笑著擁抱了他，然後和他道彆。

少年揉著自己的腿，臉上也飛出了笑容，揮手為他送彆：“有緣再見啦！希望我們能在南法遇見！”

在問過路人裡沃利街的位置後，安徒生成功找到了這家隱藏在諸多店鋪之中，招牌樸實無華的甜品店。

店名很有意思，在白底的牌子上用淡淡的灰藍色字體寫著“追憶似水年華”，相比起普通的店鋪名，這個名字不是一般的長。

店鋪整體的裝修樸素淡雅，以灰藍色為主色調，潔白的托盤中，盛放著各式各樣的小甜品。巧克力、奶油和花果的香氣彌漫在店裡，讓人仿佛置身於甜美的夢幻世界。店鋪入口處的櫃子上擺著一盆香草和一盆薄荷。

店主坐在藤條編製的搖椅中，聽到門開合的聲音，抬起眼，溫柔地和客人問好：“下午好，歡迎光臨。”

他有一雙令人見之難忘的眼睛。灰藍色的瞳孔，眼角無辜地垂著，像是長久的臥病在床導致的倦怠無力，又仿佛僅僅是因為主人本身的溫柔氣質；眼圈周圍有著淡淡的青紫色，似乎被失眠所困擾。

這樣一雙澄淨而疲倦的眼眸，出現在他白淨的臉上，與他穿著的寬鬆的麻布衣服相照應，十分契合。

在這樣的環境裡，麵對著這樣氣質的人，安徒生說話的聲音也不覺變得更加輕柔緩慢：“您好，我想要點瑪德蓮。”

“瑪德蓮嗎？”店主站起身，帶著他走到一處櫃台旁，“這裡都是瑪德蓮，你可以看看，想要哪一塊。”

在剔透的玻璃容器內，貝殼模樣的小點心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挑選。

“左邊的這一塊隻加了巧克力，中間的在製作過程中放了檸檬絲，旁邊那塊裡放了杏仁和榛果，口味上有一些小小的區彆。”店主介紹道，“如果想要其他口味，可以告訴我，我現在開始做。”

“不用了，這塊加了檸檬絲的就好。”安徒生擺手說道。

店主用夾子取出這塊小點心，放在托盤上，交給安徒生：“店內有桌椅，店外的走廊上也可以邊看落日邊吃，帶回家也行。”

安徒生想要待在店內，跟這位店主聊聊天。

他如實說了，店主有些意外：“和我聊天？那你可能會覺得很無聊很枯燥。”

“我的一位朋友向我介紹了這裡，他說和您聊天的時候非常舒適愉快。”安徒生回答。

店主想了一會兒：“是莫迪亞諾嗎？”

“您猜得真準！”安徒生驚奇。

店長笑笑：“因為我並沒有多少朋友，而他們當中願意在巴黎街頭散步、和陌生人說話的，似乎也隻有那個小家夥了。”

“既然是朋友的話，那就請坐在那邊靠窗的位置，慢慢聊吧。”店長站起身，走到店門口，把“營業中”的牌子拿了下來，“我是馬塞爾·普魯斯特，你的名字呢？”

“漢斯·克裡斯汀·安徒生。”

茶水冒著騰騰熱氣，茶麵上漂浮著小朵的椴樹花。

瑪德蓮帶著香甜的氣味，被輕輕掰下一角，泡在茶水中。蛋糕的碎屑慢慢飄散開，浮在茶水裡。

普魯斯特的模樣被百葉窗打下的陰影覆蓋著，隻有那雙動人的、憂傷沉靜的眼眸仍然清晰：“每遇到一位新的朋友，我都會覺得為難。該怎麼去開始這場聊天呢？有人喜歡過去，有人喜歡現在，有人喜歡未來，如果是和我一起沉醉在過去巴黎幻影中的人，那麼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對那些已經泛黃的歲月大加渲染，但是活在過去的終究是少數，人們都更愛看向今天和明天。”

“雖然說是‘活在過去’，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是活在當下的。”安徒生說，“隻不過有些人從今天看到了今天，有的人從今天推測幻想出明天，有的人從今天看到的是昨天的影子。”

普魯斯特被他的話逗笑了：“你和莫迪亞諾也是這樣聊的嗎？用自己的想法去解讀他心中那個謎團，然後把陰沉憂鬱的片段解釋成明亮的故事？”

“你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家門外的那些不知名的鳥兒。”普魯斯特的眼神中流露出眷念，“那時候，我躺在床上，清晨在鳥兒清脆的鳴叫裡醒來，媽媽坐在床邊，我們裝作能聽懂鳥兒說話，借著鳥兒的歌聲對白。”

“中世紀的王公貴族熱衷於各式各樣的假麵舞會，把自己的臉龐隱藏在各式各樣的麵具之下。一八八五年德·薩岡親王夫人舉辦的年度化妝舞會被當時的報刊比作幻夢式的《一千零一夜》的再現，那位女主人以動物王國為主題，要求到場的一千七百多位賓客以布封伯爵的插圖版著作為服飾參考，全場的客人都化作珍禽異獸，親王夫人本人戴著孔雀頭，身後拖著能夠伸縮的機械尾。”

“這樣的假麵舞會讓人驚訝，又有種古怪的美。披上動物的外表，來對抗自己所處的階級和規則。但是對抗本身也是在階級規則內的一種短暫遊戲而已，狂歡終將結束。”

“就像是我和媽媽來來回回地說了好久鳥兒的話題，但是門外等待著的家庭醫生們遲早會按耐不住地敲門，然後進來檢查我那時的身體狀況。”

“聽起來，我更像是宴會上的賓客或者是故事裡那個童年的你，而不是鳥兒。”安徒生靜靜聽完普魯斯特的一長串話，然後說道。

“借著動物的外表但實際上對它們一無所知也不想探求，隻是發泄著自己內心想法，那是人類；用自己的內心去理解溝通動物，平等友好地相處，那是鳥兒。”普魯斯特的嘴邊露出一絲微笑，“我能感覺到，你是鳥兒。”

安徒生有些羞澀，於是想辦法轉移話題：“你剛剛說……家庭醫生？你那時候身體很不好嗎？”

“那時候確實很虛弱，過敏、哮喘、失眠，還有一些消化道疾病，經常缺課，所以後來乾脆就在家自學了。”普魯斯特淡淡地說，“其實也給了我一個快樂的童年——我和學校裡的同齡人聊不來，他們總是覺得我古板無趣、滿口聽不懂的話，但是在家裡自學的時候，麵對著的成年人都能跟上我的思路。”

“現在好點了嗎？”安徒生關切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