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眼神柔和:“嗯,好多了,哮喘和失眠難以根治,但是過敏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複發過了,其他病也在慢慢好轉——現在甚至可以工作了,雖然,每天隻開門一小會兒,其他時間就是換了個地方休息,但也感覺自己更加能夠融入這個世界了。”
安徒生托著下巴,出神地看著他。
普魯斯特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是瑪德蓮的碎屑粘在嘴邊了嗎?”
“沒有,就是感覺你的性格很有趣。”安徒生笑著說,“之前說起假麵舞會的時候,感覺高高的在藐視世界,說起童年和工作的時候,又在發自內心地愛這個世界。”
“或許吧。”普魯斯特也笑起來,“我愛它又想要剖析它,希望它能愛我、我能被愛,所以一輩子都離不開它。”
普魯斯特站起身,收拾已經吃完的碗碟。
安徒生想要幫忙,被他製止了:“請在位置上好好休息,這是作為店長應該做的事情。”
他在櫃台後衝洗碗碟,水龍頭嘩嘩的聲響和碗碟碰撞的叮鈴聲在安靜的店鋪中格外清晰。
“我有些無聊。”安徒生說,“我們可以繼續聊天嗎?或者讓我來和你一起工作吧,做做蛋糕什麼的。”
“你會做蛋糕嗎?”普魯斯特把洗乾淨的碗碟放到一邊的台麵上,用毛巾擦著手,懷疑地看向安徒生,“你看起來不像是會做蛋糕的人。”
“我跟著我的媽媽做過蛋糕,給她遞各種工具和食材。”安徒生說道。
普魯斯特看了他一眼:“有你這樣的‘幫手’走來走去,再寬敞的廚房都會變得很擁擠。”
“所以,我可不可以來幫忙?”安徒生期待地看著他。
普魯斯特拿了一條圍裙給他:“時間充足、店裡沒有其他顧客——來幫倒忙吧,我不介意。”
普魯斯特在削出細細的檸檬皮絲後,就把兩顆沒了皮的檸檬塞到了安徒生手裡:“那邊的是擠檸檬汁的專用工具,把檸檬對準碗中間那個柱子,然後用力往下按。”
沒皮的檸檬摸起來是一種非常奇妙的觸感,有點黏黏的,手指上不一會兒就浸染了檸檬黃。
安徒生一邊按著檸檬,一邊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看的動畫片中的片段。歌唱家貓咪把檸檬罩在小老鼠的頭上,每唱一個音,就轉一圈檸檬,黃澄澄的檸檬汁沿著小老鼠的頭往下滴,又可憐又好笑。
“我可以唱歌嗎?”他問普魯斯特。
普魯斯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答:“隻要你確定不會發出加重失眠的噪音。”
於是安徒生就開開心心地唱起了《塞維利亞理發師》裡的那個片段,手下繼續擠著那兩半小檸檬。
普魯斯特瞥了他手裡的動作一眼,再聯係一下他正在唱的曲子,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突然開始唱歌,於是笑了起來:“你是小孩子嗎?莫迪亞諾都不會和我聊小時候看的動畫片。”
“那一定是因為他想在自己崇拜的長輩麵前保持形象。”安徒生唱完那一段,對普魯斯特說,“他可幼稚了,像半生不熟的葡萄汁,想要成為真正的美酒,還需要再過幾年。”
“那你就是蘋果汁。”普魯斯特正在打蛋,手下機械的動作重複著,思緒已經和安徒生一起飄去了奇異的方向,“雖然也可以釀酒,但是留在果汁的階段才更讓人覺得健康可愛。”
“那你是什麼呢?”安徒生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不是酒,也不是牛奶,更不是果汁。”
“我懂了。”他突然放下那兩半已經榨無可榨的乾癟檸檬,拍了一下手,認真地告訴普魯斯特,“你是蒸餾水。”
經過了時間的蒸餾,失去了雜質,同時也失去了礦物質的蒸餾水,純淨而脆弱,但是是必不可少的。
法語裡有“時間如流水”這樣的表達,眷念著舊日時間不肯離開、甚至店鋪名字都是“尋找逝去的時間”,這樣的普魯斯特就像是一管倔強的自我蒸餾著的水,不斷地從繁蕪過往中搜尋出回憶裡的自我。
食材全部準備好之後,還需要先冷藏一小時,才能開始烘烤。
“你可以繼續唱歌嗎?”普魯斯特請求道,“唱一點平和寧靜的歌。我想睡一會兒。”
他走到安徒生身邊,雙手環住安徒生的脖頸,坐到安徒生的雙膝上,把自己塞進了安徒生懷裡。
安徒生有些手足無措,但普魯斯特的動作乾淨利落又毫無挑逗之意,仿佛完全就是找了個方便入睡的地方,換了個方便入睡的姿勢。普魯斯特身量不高,還不到一米七,加上常年生病,瘦弱得可以感覺出他身上支起的骨骼,蜷縮在安徒生懷裡時,莫名像是安睡在母親懷裡的孩子。
安徒生試探著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哼起了搖籃曲的調子。安徒生的歌聲不是那種雄壯渾厚的男高音,而是更加細致柔和、偏向女性聲調,當他刻意收斂時,就更像是沙啞的女聲在歌唱。
普魯斯特大概睡了半個小時,然後就揉著眼睛,醒了過來。
他從安徒生懷裡離開,輕巧地轉身,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神情自若地開始準備瑪德蓮專用的烤盤。
安徒生揉了揉被他身上的骨頭硌的疼的部位,站起來活動了一會兒。
他們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都沒說話。
普魯斯特把烤盤推進烤箱,又端著成品出來,用夾子把新鮮出爐的瑪德蓮裝進外帶的袋子裡,然後把袋子遞給了安徒生。
安徒生低下頭,看見了普魯斯特臉上淡淡的笑容。
“這是一場美夢的酬金。”他輕聲說道。
從甜品店裡走出來的時候,安徒生轉頭,又看了看店鋪樸素的招牌。
無論是店鋪還是人,似乎都在越來越陌生的時代裡,逆流而上,去追尋一場逝去的、不可能的迷夢。
細膩如水霧,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些許,卻看不清內部的存在。
如果非要找點什麼,在旅遊筆記上記錄下今天下午的見聞——
安徒生漫無邊際地想著——
他大概隻會寫下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瑪德蓮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