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堅定而細致地替她擦拭著臉上的汙垢,聞言,也隻是無辜地眨了眨眼:“您這是說什麼?難道我沾染了些所謂上流社會的毛病,就連改正的機會都沒有了,也不配和心地善良的人相處了嗎?”
愛潘妮不再掙紮。她安靜地看著安徒生,又好像透過他金發碧眼的潔淨優美的外表,在看心中曾經有過的信仰。
一股莫名的氛圍彌散開,讓環境虛幻起來,隻剩下正在對話的兩人。
“您知道嗎?我曾經死過一次。”愛潘妮輕聲說,“我死在街壘的戰鬥裡,被打了很多槍,被埋在層層的屍體之下。”
安徒生的睫毛顫抖了一下,手裡的動作卻沒有停,依然是輕柔而認真。
“當我死去後,我的靈魂還在,我聽到很多人的哭泣,有的是法國人,有的是其他國家的人。很多種語言,很多種聲音,都在為我、還有其他許多人哭泣。他們讚美我,關心我,為我祈禱,也為我流淚。”愛潘妮哽咽著,“我很幸福。”
“當我忘記了那些美麗的聲音時,我如行屍走肉,當我回憶起那些聲音,我又重新得到了幸福。”她定定地看著安徒生,“在我的上一段人生中,並沒有遇到您。您是從外麵的世界來的嗎?您和那些聲音來自同樣的地方嗎?”
“我不知道。”安徒生坦誠地說,“但我相信,所有純潔真摯的心靈都是同胞。”
愛潘妮微笑起來:“也許世界上確實存在天堂。”
在安徒生小心地清理掉她臉龐上的最後一些灰塵時,一股柔和的光輝從愛潘妮身上散發出來,從指尖到發梢,她身上其餘的肮臟殘渣也融化消解。風霜雪雨的折磨褪去,少女顯露出本真的美麗模樣。
她握住安徒生的手,歪著頭,觀察著他:“您的心中有一個超凡脫俗的美麗世界……潔白優雅的天鵝、相親相愛的老夫妻、天堂裡的人魚……您認識他們嗎?”
從她的話裡感知到什麼超出了現有世界的信息,安徒生努力地去順著她的意思感知,可惜暫時一無所獲。
愛潘妮溫柔地安慰他:“沒關係的,不用著急,他們會在靈魂的深處等待你。現在,似乎隻有一位即興詩人在熱情地朝您揮手,已經迫不及待了——您看看他,他就站在您的麵前。”
穿著意大利服飾的青年一蹦三尺高,高高興興地朝安徒生揮手:“是的!就是我!我是一個即興詩人,您出去以後,可也千萬彆忘了!”
安徒生驚訝:“出去?”
愛潘妮輕輕地鬆開手:“是呀,出去。您已經可以出去了。”
安徒生低下頭,果然看見自己的手在不斷變得透明。意大利人模樣的青年湊在他耳邊,雖然知道大概率創造者聽不見,但還是碎碎叨叨地強調:“我是即興詩人,也會唱點歌什麼的。您出去以後,首先看見的就是我,很顯眼的——”
愛潘妮微笑著同他道彆:“再見,先生。”
安徒生悵然若失:“我們以後還能見麵嗎?”
“我得留在這裡,等待創造出我們的人的共鳴。”愛潘妮說,“但是,在詩人的書籍裡,也許我們還能在此後重逢。”
*
巴黎,戴高樂機場。
安徒生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腳下像踩著雲朵,全身虛浮無力,腦袋也暈乎乎的,仿佛做了一場異常漫長的夢。
他腳下忽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險些跌倒在地上。
揉著太陽穴緩了一會兒,他蹲下身,撿起那個東西——一本連封麵都是空白的書。他下意識地翻了一下,卻發現翻不動。
想起那仿佛是天馬行空般夢境的結局和愛潘妮的介紹,安徒生凝視著那本書,輕聲詢問:“即興詩人?”
先前怎麼都動搖不得的書“嘩啦啦”地翻起了頁,露出標注著《悲慘世界》的一頁。紙張中間,愛潘妮的畫像栩栩如生。
安徒生伸手去翻書的其它紙張,看見了在林間歌唱的夜鶯和梳理羽毛的白天鵝。
即興詩人,是能夠記錄下相遇和故事的異能力。
無論是怎樣的萍水相逢,在詩人的筆尖下和歌聲裡,都會被珍惜地收藏起,成為歲月不能改變的不朽詩篇。
情感和記憶能化作現實,共鳴和同感便是力量的源泉。
這是一本永遠寫不完的書,一首永遠唱不完的詩歌,也是一段永遠在旅途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