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冬天的銀河城日落時間早……(1 / 2)

冬天的銀河城日落時間早了許多,下班時間還不到就已臨近黃昏,重建過的中央廣場和陸信石像與之前的無異。其實除了碑文不同,這個石像甚至和沃托那個都沒什麼兩樣,然而石像本身並沒有靈魂,碑文才是鑄造者的意識投射和意誌表達——在反烏會的暗殺行動中與廣場和石像一同被炸毀的自由宣言碑文並沒有像沃托時鐘那樣借著重建而消失,依然完整清晰地刻在了石像底座。

重建過的石像前,第八星係同時翹班的軍政兩位領袖並肩而立——按照沃托曆計算,這天是陸信的忌日。

附近站崗的衛兵們跟他們敬了個禮,周遭的街道上,人車分流,匆匆忙忙,像往常一樣平淡無奇,沒有人知道這一天有什麼意義——第八星係獨立的那天,沃托曆就被徹底廢除,這裡的居民沒事也不會去算聯盟時間,況且八星係的官方也沒有宣傳過此事。

林靜恒原以為,在這裡除了一些駐紮在各行星的自由聯盟軍的老成員,不會再有人記得這一天了。

可是陸必行竟然記得。

儘管他沒跟陸必行透露過,而陸必行也從未問過他。

回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聊起陸信,是兩個人一起被彩虹病毒困住,孤注一擲的前往反烏會域外老巢的半路上,一起聽了一段陸將軍的“傑作”。

那時廣場還沒有石像,拿到了彩虹病毒的抗體後,劫後餘生的他曾對獨眼鷹說,陸信一個聯盟上將自請離開沃托,下放第八星係,不知道自己已經鋒芒太盛,刺了彆人的眼,還不知死活地戳中央的死穴,一點政治也不講。

轉眼之間,廣場炸了一輪,獨眼鷹已經化成了灰燼,工程師變成了陸總長,而他兜兜轉轉,幾經波折,又回到了這裡,繞了八大星係一圈,沿著陸信曾經走過的路,將自己說過的話驗證了個遍。

而其實陸必行記得這一天,是因為獨眼鷹——

曾經同樣一個落霞西下的黃昏,獨眼鷹曾與他一起坐在這裡的台階上,與他一起抽了兩根煙,一臉惆悵地勸他彆乾這破總長了,又在他的追問之下跟他講了一段陸信的故事。

陸必行後來才知道,原來那一天獨眼鷹獨自落寞地出現在這裡並不是偶然的巧合。

物是人非的感覺讓他有些悵然,其實物也不是那個物了,雖然一模一樣,但是石像都已經不是同一個石像了。

“在想什麼?”林靜恒問。

“想老陸,也想愛德華總長,很多人很多事,”陸必行頓了頓,突然問道:“靜恒,第八星係獨立,我是不是讓你為難了?”

林靜恒對第八星係獨立的事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但陸必行其實很清楚,這隻是他對自己的妥協和遷就。就連被聯盟傷透了心辭職了七次的愛德華總長,直到臨終前都對聯盟抱有希冀,甚至連獨眼鷹都曾寄希望於聯盟,更何況是沃托土生土長,十八歲畢業於烏蘭學院,又在白銀要塞為聯盟出生入死賣命多年的林靜恒呢?

林靜恒沒有直接回答,隻說:“隻要實現軍事上的自治,政治上的獨立就是必然的事,否則沃托也不會這麼多年不肯不下放軍事自治權。”

陸必行追問道:“那如果我們因此和聯盟有衝突,你和白銀十衛會為難嗎?”

這一次,林靜恒沒有隱瞞,坦言道:“會”

聽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陸必行並不意外,反而很理解地點點頭,他早就不是那個求著林靜恒寬限三個月的小青年了,這些年,他從星空穹頂下走到了暗潮洶湧的政治舞台,心中的星辰大海化為了冰冷的政治博弈,每過一天都抵得上彆人的三天,酸甜苦辣嘗遍,於是理解了很多人,包括自己,也包括敵人,他沉默片刻,說:“第八星係獨立是我籌謀了多年的決定,自從擔任總長一職以來,我就從未停止過為實現此事而努力,隻有徹底脫離聯盟的掣肘,第八星係才能掙出一個屬於自己的未來,不管這個未來麵臨著什麼,第八星係都不應再度淪為沃托權貴們權力製衡遊戲的棋子,反烏會一戰,聯盟在戰後重新洗牌,我的感情牌打了出去,第七星係又與我們有患難之交,這是我最好的時機,我不能錯過。”

林靜恒表情很平靜地聽著,沒有對總長的這番“獨立宣言”發表什麼意見。

“靜恒,這些話我可能沒有勇氣說第二遍了,”陸必行喉嚨滾動了好幾下,似乎把接下來的話反複提起又放下,最後終於下了某種決心似的,他沒有看林靜恒,視線落在了前方的地麵,聲音也一並低了下去:“我想要你也想留下白銀十衛,可我更不想因此而拖住你的腳步,我不想像伍爾夫那樣去逼迫你,儘管我甚至覺得他比我還了解你。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就像我從擔任代理總長的那一刻開始,就無法再承諾隨時跟你走,如果,”

陸必行停頓了一下,像是跟神父懺悔的人說到了連自己都難以接受可又不得不麵對的心聲,他有些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我隻是說如果,有一天,你”

“先錄用再麵試,第八星係的人事任免程序是不是也有點問題?”林靜恒語氣頗為平靜地打斷了他,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隨即又說:“在沃托,你說你不需要我來為你做決定,讓我對你有點信心,那你呢?你所謂的信心就是這嗎?”

陸必行抬頭呆呆地看著他。

林靜恒又問:“你為什麼沒有推行女媧計劃?”

這個問題頗為一針見血,為此事而跟自己默默較勁了月餘的陸必行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他每天瞻前顧後,艱難地尋覓一個平衡,既要在亂局中給第八星係撈出一條生路,又不讓自己深陷在對聯盟的仇恨與敵意中。他苦心為他那些還陷在困境中的人們掙一個未來,卻獨自心陷囹圄,在每一個午夜夢回時麵對自己糾結而痛苦的詰問,在獨自較勁的掙紮中始終不肯與自己握手言和,所以很多問題,連他自己都沒有答案。

“這不就是答案了嗎,”林靜恒輕輕歎了口氣:“白銀十衛忠於自由宣言,第八星係藏了一顆自由宣言的種子,哪怕你曾經動搖過,但經曆了無數風霜,它依然在這裡艱難地萌芽了,所以我們選擇了它,也選擇了你。如果真有那麼迫不得已的一天,你會像伍爾夫,或林靜姝那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或者把自己的意誌淩駕於所有人之上嗎?比起和聯盟兵戎相見,我更不能接受和你分道揚鑣,你會讓這種事發生嗎?”

陸必行喉嚨輕輕滾動了一下。

“白銀十衛來守護它,”林靜恒的目光從石像底座的自由宣言移開,深深地看進他眼裡,語氣輕柔地說:“我來守護你,好嗎?”

實在不怪沃托的陰謀家們錯估了形勢,也難為自由軍團的海盜頭子百思不得其解,誰又能想到,最所向披靡的軍隊,最英勇的騎士,不為榮耀,不為城池,隻為守護一顆還在艱難萌芽的種子,守護他那位還在猶疑不定的王子。

陸必行被他這一連串的話語砸得有點懵,一時間幾乎忘了呼吸。他覺得自己像個手持絕世寶劍的武士,肩頭的責任與手中的神兵都太過沉重,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份寫滿信任的致意與投誠,隻好不斷地把自己修煉到能與之相匹配的境界。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說:“要不是毫無準備,我現在就想向你求婚。”

林靜恒一抬嘴剛要說話,陸必行衝他豎起一根手指,毫不避諱地朗聲打斷了他:“你已經抵了專利費賣身給我了,沒有拒絕的權利!”

已經變成石像的陸信笑而不語,一臉揶揄,目光如有實質,廣場邊上四周活動來來往往的人也在有意無意地瞥過來。

剛還在掏心挖肺納投名狀的林靜恒耳根都被這夥人看熱了,壓著聲音說:“這是你一廂情願的強買強賣,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了!”

陸必行沒理會他,轉而低頭釋然一笑:“我覺得第八星係以後可以多一個公眾假日了。”

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嗎?陸必行不知道,一些關乎曆史走向的決策總是要等到很多年以後才能有是非定論,處於風口浪尖之上的當事人並沒有自我評價的資格,但此時的他卻很清楚,他不必再陷在迷霧中一邊拷問自己一邊苦尋方向,因為他手中的利劍已經斬掉了他苦鬥已久的心中的惡魔,那些患得患失的夢魘也一並被身邊這個人驅散了。

兩人駐足的這會功夫,轉眼就已到了公眾下班的時間,周邊的人流車流漸漸地密集了起來,銀河城作為第八星係核心,見慣了來往政要,大家認出總長來也不吃驚,鑒於林將軍出了名的不好說話,人們也沒敢上前打擾,隻遠遠地朝陸必行打招呼致意。

陸必行很隨和地跟他們點點頭,隨後抬手搭上了林靜恒的肩膀,一句話就忽然福至心靈地脫口而出:“回家吧,我的哥哥。”

這個稱呼觸好像觸發了某個機關,隻見剛還在拒絕強買強賣的林靜恒霎時就定住了,他難以置信地僵硬著轉過頭看著陸必行:“你……”

??

當年陸府舉辦的胎兒性彆揭秘派對熱鬨非凡,陸信年少成名譽滿天下,追隨者無數,上門道賀的人一波接著一撥,主人忙於接待,連湛盧都被派去了迎賓。

新星曆時代這種派對已經十分稀有,因為嬰兒都是培育箱裡出來的,性彆是由父母事先選定的,這種傳統儀式自然就失去了意義,但自體懷孕的陸夫人不一樣,對於對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充滿期待的陸家來說,胎兒的性彆是個怎麼開都會有驚喜的盲盒,這可把好熱鬨的陸信高興壞了,他拉上擺著一副臭臉的林靜恒搗鼓那閣樓的滑梯,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規劃嬰兒房的布置,又拒絕了家用機器人的幫忙,對於這個派對也非要親力親為地操辦一回,籌備萬千,乍看上去簡直比彆人家的婚禮還要隆重。

賓客盈門的陸府裡,討厭湊熱鬨的少年林靜恒獨自坐在院落一角的歪脖子樹下,從兜裡摸出一對抗噪耳機,手動屏蔽了這個嘈雜的環境,低頭看他的經典戰例分析。

一個案例沒看完,一隻突如其來的手就偷襲了他,耳機被一把拉了出來,不知從哪跳出來的陸信坐沒坐相地擠了過來,一把揉亂了他的頭發,又賊眉鼠眼地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我還沒公布,但咱家大寶貝靜恒有特權!”

林靜恒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把自己飽受摧殘的頭發從興奮過度的大猩猩手裡解救了出來,板著臉說:“你們這些大人是閒出花來了,早晚知道的事非要多此一舉。”

“嘖,這臭脾氣怎麼當哥哥!來,”陸信一把攬住少年尚未展開的肩膀,朝他勾了勾手指,口嫌體正直的林靜恒不自覺地把耳朵湊了過去,活像交換情報的地下黨組織似的,隻見陸信一臉說悄悄話的神秘兮兮:“小寶貝是個弟弟,很快就能跟你見麵啦,再過幾年,就能叫哥哥了,開心嗎?”

意識一路穿梭時空,鮮花燦爛人群湧動的陸家消失在遙遠的星辰深處,在記憶的海洋中分崩離析,曾經的少年抽條拔節地長高,單薄的肩膀變得寬闊渾厚,“幾年”變成了很多年,攬著他肩膀的手換了一雙,陸信的音容笑貌漸漸淡去,眼前的人臉轉而清晰了起來,透過這個經大腦處理的圖層替換過程,林靜恒才驀然發現,原來陸必行的眉宇神態間竟有七八分陸信的影子。

隻見陸必行調皮地衝他一笑:“你怎麼不跟他們說,是我先吃的窩邊草。”

芯片加持過的聽力果然非常人能比,衛隊長們的對話隔著遠遠的距離和隔音門板都已被他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