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和第二天,莫瑞斯一直在盤算怎樣才能再度見到這個怪人。機會太少了。他不願意去拜訪高班學生,而且他們又在不同的學院。他斷定裡斯利在學生聯合會(譯注:學生聯合會既具有俱樂部性質(有餐廳,還經常舉行舞會),同時也是英國議會政治的搖籃,每周都舉行辯論會。)儘人皆知,就去參加星期二的辯論會,指望能聽到裡斯利的發言。也許在大庭廣眾之下更容易理解他。莫瑞斯不是在想跟裡斯利交朋友的心情下被他所吸引的,但他感到裡斯利能幫助他也未可知——究竟如何幫助,他就想不出來了。一切都朦朦朧朧,因為他依然在山嶺的陰影下。裡斯利想必正在山頂上跳躍嬉戲,說不定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在學生聯合會未能如願以償,就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他這樣就挺好。再說,他的朋友們沒有一個能容忍裡斯利,他必須忠於自己的朋友。然而這種逆反心理很快就消失了,他比原來更渴望見到裡斯利。既然裡斯利如此古怪,他何不也來個古怪之舉,打破大學本科生的一切慣例,去拜訪他?“應該做個男子漢”,去拜訪是男子漢份內之事。莫瑞斯被這一發現所打動,決定也做個放蕩不羈的人,一走進裡斯利的房間,就用裡斯利的腔調發表妙趣橫生的演說。他想到一句話:“你原想獲得更大的成果。”聽上去並不十分精彩,裡斯利很精明,不要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蠢人。除非靈機一動,能想起更俏皮的話,聽天由命吧。
這變成一種冒險了。那個人說,人們應該“談話,談話”,使得莫瑞斯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一個夜晚,快要到十點鐘的時候,他溜進三一學院,在大院子裡一直等到大門在他身後關閉。他抬頭望望夜空。通常他對美漠不關心,這時卻想著“滿天星鬥!”報時的鐘聲已響過,劍橋校園內所有的門都關嚴了,隨後傳到耳際的噴泉迸濺聲何等清越。周圍都是三一學院的學生們——極有才智,教養非常好。莫瑞斯的夥伴們儘管嘲笑三一學院,卻決不能無視三一學院散發出的自負的光輝。也決不能對三一學院所不屑於被認可的優越一笑置之。他是背著夥伴們到三一學院來的,是謙虛地來向它求助的。在學院的這種氣氛下,他那俏皮的台詞消失了,他的心怦怦直跳,既羞愧又害怕。
裡斯利的套房位於短短的走廊儘頭。什麼障礙物也沒有,走廊也就沒點燈。來客沿牆而行,直到撞上門為止。莫瑞斯比自己所預料的更快地撞上了它——咣當一聲巨響——牆板震顫起來。於是他驚叫道:“該死!”
“請進!”屋裡有人說。失望等待著他,說話的是跟他同學院的人,名叫德拉姆。裡斯利出門了。
“你要找裡斯利先生嗎?嘿,是霍爾呀!”
“嘿!裡斯利去哪兒啦?”
“我不知道。”
“啊,沒關係,我回去了。”
“你要回咱們學院去嗎?”德拉姆頭也不抬地問道。他跪在地板上,擺弄一摞自動鋼琴(譯注:自動鋼琴:在一卷卷紙上按音符時值和音高穿鑿出大小不一的孔,演奏時,空氣被壓入孔中,推動琴槌擊弦發聲。十九世紀晚期開始流行,直到留聲機和無線電問世為止。)用的唱片。
“我想既然他不在,沒有什麼特彆的事。”
“稍等一會兒,我也一起回去。我正在找《悲愴交響曲》(譯注:《悲愴》是俄國作曲家柴可夫斯基(1840-1893)的B小調第六交響曲的副標題。)。”
莫瑞斯四下裡打量著裡斯利的屋子,尋思著在這裡究竟都談過些什麼呢?然後坐在桌子上,瞧著德拉姆。他個子矮小——非常小——態度自然,皮膚白皙。當莫瑞斯跌跌撞撞地走進去時,他飛紅了臉。在學院裡,他以腦筋好以及孤傲著稱。關於他,莫瑞斯隻聽說是“太愛到外頭去走動”。在三一學院與他相逢,證實了這一點。
“我找不到《進行曲》。(譯注:指《悲愴交響曲》第三樂章,是一首諧謔曲,富於進行曲的特征。)”他說,“對不起,叫你久等了。”
“不要緊。”
“我借幾張,放在費瑟斯頓豪的自動鋼琴上聽。”
“他就住在我樓下。”
“你入了學院嗎,霍爾?”
“嗯,我剛升二年級。”
“啊,當然。我是三年級。”
德拉姆的口氣一點兒都不狂妄,莫瑞斯忘記了對高班生所應表示的敬意,說道:“依我看,與其說是三年級,你更像是個一年級的學生。”
“也許是這樣。可我覺得自己像是個文學碩士。
莫瑞斯留心地端詳他。
“裡斯利是個了不起的家夥。”他繼續說下去。
莫瑞斯沒有吱聲。
“儘管如此,偶爾見一次麵,也就夠了。”
“不過,你還照樣跑來向他借東西。”
他又抬起頭來看。“這麼做不合適嗎?”他問。
“我隻是開玩笑而已。”莫瑞斯邊說邊從桌子上滑下來。“你找到那張唱片了嗎?”
“沒有。”
“因為我得走啦一”其實他並不急於離開,然而他的心一個勁兒地怦怦直跳,以致非這麼說不可。
“哦,好的。”
莫瑞斯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你在找什麼呢?”他邊往前走邊問。
“《悲愴》裡的《進行曲》。”
“我一點都不懂。那麼,你喜歡這種風格的音樂嘍?”
“喜歡。”
“我更喜歡的風格是活潑的華爾茲舞曲。”
“我也一樣。”德拉姆說,他與莫瑞斯四目相視。莫瑞斯通常會把目光移開,然而這次卻直勾勾地望著。於是德拉姆說:“其他樂章也許在窗邊的那一摞裡,我得去瞧瞧,耽誤不了多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