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會餐後到我屋裡來喝咖啡吧。”
他們二人正往大餐廳裡走。德拉姆領著獎學金,所以必須做飯前感恩禱告,他的祈禱含有玩世不恭的腔調。吃飯時他們相互望著。他們坐在不同的桌前,然而莫瑞斯巧妙地把椅子挪了挪,以便能看見他的朋友。把麵包當作小球來拋擲的階段早已成為過去。這個傍晚,德拉姆臉上的神色嚴肅,沒跟周圍的人們交談。莫瑞斯知道他有心事,猜測著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你想要什麼,你就會得到什麼。”德拉姆一邊說一邊關嚴外邊那扇門,以表示“謝絕會見”。
莫瑞斯渾身發冷,滿臉漲得通紅。接著,莫瑞斯又聽見德拉姆的聲音了。他在對莫瑞斯關於三位一體的看法進行抨擊。莫瑞斯原來以為自己是重視三位一體教義的。然而麵對著這片恐怖的火焰,那好像無關緊要了。他仰麵朝天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額頭和雙手淌著汗。德拉姆踱來踱去,準備著咖啡,嘴裡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樣,但你是自找的。你總不能指望我無限期地把話憋在心裡,我非得不時地發泄一通不可。”
“說下去吧。”莫瑞斯清了清嗓子說。
“其實我本來什麼也不想說,因為我一向十分尊重人們的意見,不願意嘲笑他們。然而依我看,你好像沒有任何值得尊重的意見。你那些意見統統是二手貨——不,十手貨。”
莫瑞斯又振作起來了,並指出德拉姆的話說得太重了。
“你的口頭禪是:‘我把它看得非常重要。…
“你憑什麼臆斷不是這麼回事呢?”
“你確實把一些事情看得很重要,霍爾,但那顯然不是三位一體教義。”
“那麼,是什麼呢?”
“是足球。”
這又是對莫瑞斯的當頭一棒。他的手顫抖起來,竟把咖啡灑在椅子的扶手上。“你有點兒不公平。”他聽見自己這麼說。“你起碼有氣度暗示一下,我把人看得很重要嘛。”
德拉姆的臉上露出驚奇的表情,說:“反正你把三位一體看得一點兒都不重要。”
“啊,讓三位一體見鬼去吧!”
德拉姆突然哈哈大笑。“就得這樣,就得這樣,咱們現在來談談我的下一個論點。”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用,反正我的腦袋有毛病,我是說頭痛。毫無疑問,我證明不了這些事,也就是說,證明不了三位上帝本體為一,一位上帝本體為三。但是,不管你怎麼說,對好幾百萬人而言,這是至關緊要的,我們是不會放棄這個教義的。對此我們有深切的感受。上帝是善良的,這是最重要的一點。為什麼非要走上岔道不可呢?”
“為什麼對岔道有深切的感受呢?”
“你說什麼?”
德拉姆把莫瑞斯說過的話替他重新整理了一遍。
“喏,這樣就首尾一致了。”
“那麼,倘若三位一體教義出了錯,是不是所有的論點都站不住腳了呢?”
“我不這麼認為,決不會的。”
莫瑞斯完全處於招架之勢。他的頭還真疼,那些汗剛擦完,就又流了出來。
“難怪我解釋不清楚,因為除了足球,我把什麼都看得不重要。”
德拉姆走過來,情緒很好地坐在莫瑞斯那把椅子的邊上。
“留神——你把咖啡碰灑啦。”
“糟糕——是我灑的。”
莫瑞斯一麵擦灑在身上的咖啡,一麵打開外邊那扇門,朝院子裡望去。離開這院子以來,好像已過了好幾年似的。他不願意再獨自跟德拉姆相處,就招呼幾個同學來和他們做伴,隨後照平時那樣喝起咖啡來。然而他們告辭時,莫瑞斯卻沒有跟他們結伴而去。他又吹噓起三位一體教義來了。“這是神秘的。”他振振有詞。
“對我來說,這並不神秘。然而我尊重那些由衷地感到它神秘的人。”
莫瑞斯感到不自在,瞧著自己這雙厚實棕色的手。對他來說,三位一體真是神秘的嗎?除了受堅振禮的時候,關於三位一體,他哪怕動過五分鐘的腦筋呢?其他同學來過之後,他冷靜下來,再也不感情用事了。他掃視了自己的頭腦,它看上去像他這雙手,毫無疑問,很耐用,又健康,具有發展的潛力。然而,它不夠高雅,從未有過神秘的感覺,對旁的很多東西也都是這樣。它是厚實棕色的。
“我采取這麼個態度,”他頓了一下,接著大聲說,“我不相信三位一體教義,在這一點上,我讓步。另一方麵,那句‘這樣就首尾一斂了,,我說得不對,首尾並不一致。然而,不相信三位一體教義,並不意味著我不是個基督教徒。”
“你相信什麼?”德拉姆逼問道。
“基——基督教的本質。”
“諸如……”
莫瑞斯低聲說:“耶穌贖罪。”他從未在教會之外的地方這麼說過,於是激動得熱血沸騰。但是,正如他不相信三位一體教義,他也並不相信耶穌贖罪。他知道德拉姆會看破這一點。耶穌贖罪是一張將牌,然而這一局打的是無將牌,他的朋友用一張非將牌就能把它吃掉。
當時德拉姆隻說了句:“但丁(譯注: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最偉大的詩人、散文作家、政治思想家。其傑傑作《神曲》采取了中古夢幻文學形式,分《地獄》、《煉獄》、《天國》三部分。“三”這個數字,作為”三位一體”的象征,經常出現於全書。)曾相信三位一體教義。”他從書架上找到了《天國》的最後部分。他把有關三道彩虹交叉處浮現出一張人臉的那幾行讀給莫瑞斯聽。詩使莫瑞斯感到厭煩,但是快要讀完的時候,他大聲問:“是誰的臉?”
“神的,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然而那詩不是假托幻夢來寫的嗎?”
霍爾這家夥頭腦糊塗,德拉姆並不想弄懂他這句話的含義。他更無從知曉莫瑞斯正在想著自己在公學時期曾做過的那場夢的事,以及告訴他“這是你的朋友”的那個聲音。
“但丁沒說過那是夢,他寧願把它說成是醒悟。”
“那麼你認為浮想聯翩是天經地義的?”
“信仰一向是天經地義的,”德拉姆邊回答邊把那本書放回去,“它是天經地義的,又是一貫正確的。每一個人都在心靈的某處有著某種信仰,他可以為之獻出生命。不過,這會不會是你的父母和監護教給你的呢?倘若有信仰的話,是否應該成為你本人的肉身與靈魂的一部分呢?你得向我證實你是有信仰的。彆再現躉現賣.耶穌贖罪’或‘三位一體’了。”
“我已經放棄三位一體了。”
“還有耶穌贖罪呢。”
“你太苛刻了,”莫瑞斯說,“我一向知道自己的腦筋遲鈍,從來就是如此。裡斯利那幫人對你更合適,你最好跟他們談。”
德拉姆麵泛尷尬的神色。他終於感到窘困,無言以對了,於是聽任莫瑞斯萎靡不振地溜走。第二天,他們照平素那樣見了麵。他們二人昨天並沒有拌嘴,隻是麵前猛地出現了個陡坡。攀上坡頂後,他們走得更快了。他們又討論起神學來,莫瑞斯為耶穌贖罪進行辯護。他敗在德拉姆手下。他認識到自己對基督的存在以及基督的善良產生不了真實的感覺。倘若果真有基督這麼個人,他實在感到抱歉。他對基督教的厭惡與日俱增,越來越深。不出十天,他就決定不再領聖餐了。三個星期之內,凡是他敢於溜號兒的禮拜儀式,他一概不參加了。他的變化快得讓德拉姆感到困惑。他們兩個人都有困惑之感。莫瑞斯儘管敗下陣來,放棄了他所有的見解,卻嘗到一種奇妙的陶醉感。他認為自己實際上是贏了,正持續著上學期打響的戰鬥。
如今德拉姆已經不再對他感到厭煩了。德拉姆已經離不開他了,任何時候都能發現德拉姆在莫瑞斯屋裡蜷做一團,不停地想跟他爭辯。這太不像德拉姆的為人了。德拉姆一向是矜持的,不是個辯論家。他反駁莫瑞斯的見解的借口是:“那是無稽之談,霍爾。這裡的其他任何人都具有作為紳士的信仰。”這是完全真實的?在他這種新姿態和他對傳統信仰發動的攻擊的後麵,沒有其他的什麼了嗎?莫瑞斯覺得其中有點兒什麼。表麵上他退卻了,卻認為自己失掉信仰這個棋子還是很合算的,因為為了得到它,德拉姆袒露了心跡。
這個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他們接觸到一個更敏感的問題。他們兩個人正在上學監的翻譯課,有個學生小聲把希臘文口譯成英文。康沃利斯先生卻用低沉平穩的聲調說:“省略。這一段涉及希臘人那難以啟齒的罪惡。(譯注:指同□□。)”德拉姆事後說,此人虛偽,應予開除教職。
莫瑞斯笑了。
“我認為這正是純粹的學術研究的核心問題。希臘人,也就是說,絕大多數希臘人都有那樣一種傾向。把它省略了,就等於省略了雅典社會的主流。”
“是這樣的嗎?”
“你讀過《會飲篇》(譯注:《會飲篇》是古希臘客觀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拉圖(前427一前347)的作品,用對話形式寫理想的愛與絕對的美。)嗎?”
莫瑞斯沒讀過。他不曾補充說,自己倒是探索過馬提雅爾。
“書裡麵都是這方麵內容——當然不宜給孩子看,可你應該讀。這次的假期裡就讀吧。”
當時沒再說下去,然而從此他有權談另一個問題了,而那個話題是他跟任何人之間都從未涉及過的。他不曾想過竟能談這種事。當德拉姆在陽光照耀下的院子裡談及此事時,他接觸到了一股自由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