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姆家住在英格蘭偏遠地區,威爾特與薩默塞特兩郡交界處。儘管並非世家,這個家族擁有這片土地已達四代之久,其影響融入了他們的血液。在喬治四世的統治下,克萊夫的曾叔祖曾任英國首席法官。彭傑就是他用羽毛築起來的窩。如今那些羽毛幾乎被刮得七零八落了。這份家當遭到百年歲月的蠶食,也未娶上一位闊新娘來改換門庭。宅邸與莊園雖然尚未真正朽爛,卻已打上了停滯的烙印,而那正是朽爛的前兆。
宅邸坐落在森林裡。周圍是遼闊的園林,仍被逐漸消失的樹籬圈起。園林提供著陽光、空氣、牧場與成群的奧爾德尼乳牛。園林外麵是一片森林,大多是老埃德溫爵士生前栽種的。他將私有的園林與公地並在了一起。園林有兩個大門口。從村莊往上走就到了一個門口,另一道門則開在通往車站的黏土質道路上。原本這裡沒有車站,從車站通向園林的是一條沿著後院的不像樣的背巷,象征著英國人的事後聰明。
莫瑞斯是傍晚抵達的。他是從住在伯明翰的外祖父家裡徑直上路的。在那裡,他死氣沉沉地過了成年的生日。儘管丟儘了麵子,禮物並沒被取消,但是送的人和接受的人都不起勁兒。他曾經翹盼著滿二十一歲這一天。吉蒂暗示說,由於哥哥墮落了,所以感到不快樂。作為報複,莫瑞斯好好地掐了一下她的耳朵,並吻了她,弄得吉蒂非常惱火。“你不明事理。”她氣衝衝地說。他麵泛微笑。
外祖父那座艾爾弗裡斯頓花園有不少表兄弟姐妹,下午喝茶的時候供應肉食冷盤。從那兒來到彭傑,變化太大了。全郡居民,即使那些有才智的,其周圍的氣氛也令人不安。莫瑞斯不論是到哪座莊園去拜訪,都心懷畏懼。不錯,克萊夫到車站來接他,陪他坐上四輪轎式馬車。跟莫瑞斯乘同一趟火車來的希普香克斯太太也坐上了這輛馬車。希普香克斯太太有一個女傭,連同她和莫瑞斯的行李,乘一輛出租馬車,尾隨其後。莫瑞斯嘀咕著自己是否也該帶個仆人來。一個小姑娘扶著看守小屋那扇敞開的門,希普香克斯太太想讓每個人都對她施屈膝禮。當這位太太對小姑娘這麼說的時候,克萊夫踩了莫瑞斯一腳,莫瑞斯拿不準克萊夫是故意的,還是偶然的。他什麼都拿不準。他們來到宅第跟前時,他把後門誤當成前門,伸手去為這位太太開門。希普香克斯太太說:“哦,實在不敢當。”而且那兒有個負責開門的男管家。
已經給客人斟好了很釅的茶。德拉姆太太一麵倒茶,一麵朝另一邊望著。人們東一個西一個站著,看上去他們都氣度不凡,要麼就是為了不同凡響的理由而待在那兒。他們本人有所作為,要麼就是敦促旁人有所作為。德拉姆小姐跟莫瑞斯約好,明天一起去參加關稅改革的討論會。他們兩個人在政治上意見一致,但是她由於歡迎這種同盟而大聲喊叫使他很不高興。“媽媽,霍爾先生是個正經人。”韋斯頓少校是德拉姆家的親戚,也暫時住在他們家。他這樣那樣地向莫瑞斯打聽劍橋的事。軍人會在乎他受停學處分這一點嗎?……可不,這比在飯館裡那次還糟,因為在那兒,克萊夫也不得其所。
“皮帕,霍爾先生知道他住在哪間屋子裡嗎?”
“是藍屋,媽媽。”
“那間屋裡沒有壁爐。”克萊夫在一邊大聲說,“你領他去吧。”他正在送走一些客人。
德拉姆小姐把莫瑞斯帶到男管家那裡。他們沿著側麵的樓梯走上去,莫瑞斯看見正麵的樓梯在右邊,他懷疑自己莫非受到了怠慢。他這間屋子很小,擺設也簡陋,窗外沒有景致。當他跪下來打開行李時,在薩寧頓住宿時的感覺重新襲上心頭。他拿定主意,在彭傑逗留期間,要有效地利用自己所帶來的全部衣物。他們休想將他當成不符合時尚的人,他樣樣都不比彆人遜色。然而他剛得出這個結論,克萊夫就背著陽光衝進屋子。“莫瑞斯,我要吻你。”他說完就做了。
“那個門通向什麼地方?”
“咱們的書房唄……”他笑著,表情激動,容光煥發。
“噢,原來如此……”
“莫瑞斯!莫瑞斯!你真來啦,你在這兒。彭傑再也不像過去那樣了,我終於愛上了這個地方。”
“我到這兒來,太高興了。”莫瑞斯的聲音哽噎了。一陣歡樂猛地襲上心頭,他感到眩暈。
“繼續把行李打開吧,我是故意這麼安排的。隻有咱們兩個人走這樓梯。我儘量安排得像在學院裡一樣。”
“比學院裡還好呢。”
“我確實認為是這樣。”
有人在敲通向過道的那扇門,莫瑞斯嚇了一跳。克萊夫仍坐在他的肩膀上,滿不在乎地說:“請進!”一個女傭送熱水來了。
“除了吃飯,咱們用不著去家裡的其他地方。”他繼續說,“要麼待在這兒,要麼就出門。快樂吧,啊?我有一架鋼琴。”他把莫瑞斯拉進書房。“看看風景。從這個窗戶你就可以射擊兔子。順便說說,倘若吃晚飯的時候家母或皮帕告訴你,明天她們要你做這做那,你不用發愁。你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對她們說:‘好的。’其實你將跟我一道去騎馬,她們也知道。她們隻不過是照通常的習慣邀請一下而已。在星期天,假若你沒去做禮拜,事後她們會假裝認為你去過了。”
“可是我沒有正式的馬褲。”
“那麼我就不奉陪啦。”克萊夫說罷,從莫瑞斯的肩上一躍而下。
當莫瑞斯回到客廳裡的時候,他認為自己所擁有的待在那兒的權利比任何人都大。他踱到希普香克斯太太跟前,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說起話來,對她表示支持。不成雙、不成對的八個人準備入席——克萊夫與希普香克斯太太,韋斯頓少校與另一個婦女,另一個男子與皮帕,他本人與女主人—一他堂堂正正地確保了自己的座位。她向他道歉說,人數太少了。
“哪裡,哪裡。”莫瑞斯說。他發覺克萊夫用譏諷的眼神瞥視自己,於是想:這句套話用錯了。接著,德拉姆太太開始考察莫瑞斯的能力,然而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她是否對自己感到滿意。她的容貌跟兒子相像,看上去跟兒子一樣有本事,所不同的是沒有兒子那麼真誠。他理解了克萊夫為什麼會看不起自己的母親。
飯後,男人們抽了一會兒煙,就來跟女士們做伴。這與住在倫敦郊區的中等階層的人們消磨傍晚時光的方式相似,然而又有所不同。這些人有一種處理大事的風度:他們要麼剛剛扭轉過,要麼即將重新扭轉乾坤。不過,大門的門柱也罷,道路也罷——來的時候他一路注意到——無不年久失修。森林樹木管理不善,一扇扇窗戶卡住了,地板踏上去嘎吱作響。他對彭傑的幻想多少破滅了一些。
女士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去了,克萊夫說:“莫瑞斯,看上去你也困了。”莫瑞斯領會了這個提示,過了五分鐘,他們二人就在書房裡重逢,以便徹夜談心。他們點燃了煙鬥。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體驗完完全全的靜謐,他們將進行微妙的對話。他們心領神會,可是舍不得馬上開始。
“我現在告訴你我最近的情況。”克萊夫說,“我一到家就跟母親爭吵,告訴她,第四個學年我也要待在劍橋。”
莫瑞斯大喊一聲。
“怎麼啦?”
“我受了停學處分呀。”
“不過,十月你就會返校的。”
“我不回去。康沃利斯先生說我必須寫悔過書,我不寫——我以為你讀完第三個學年就走了,所以滿不在乎。”
“而我還隻當你會回來,才決定薦讀上一年的。簡直是一場錯誤的喜劇。”
莫瑞斯神色憂鬱地朝前麵望著。
“錯誤的喜劇,不是悲劇。你現在就可以寫悔過書。”
“已經太晚啦。”
克萊夫笑了。“怎麼會太晚呢?反倒更簡單一些呢。你在自己犯了過錯的這個學期結束之前無意悔過。‘親愛的康沃利斯先生,在本學期結束之際,恕我冒昧地向您致書。’明天我替你起草悔過書的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