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斯思考了一番,最後驚叫道:“克萊夫,你是個壞蛋!”
“我承認自己有不法之徒的一麵,然而那幫人就欠我這麼對待他們。隻要他們一天說什麼‘希臘人那難以啟齒的罪惡’,他們又怎麼能指望我磊落坦率地對待他們呢?晚飯前,我溜進去吻了你一下。我母親完全蒙在鼓裡,活該!倘若她知道了,絕不會輕饒我。我對你的感情就跟皮帕對她的未婚夫的感情一樣,隻不過高尚得多,深厚得多。母親卻不想知道,也不試圖知道。肉與靈協調一致,當然不是中世紀那餓癟了的東西,隻是肉與靈的一種特殊的協調一致。依我看,女人甚至理會不到有這種東西。但你是知道的。”
“好的,我寫悔過書。”
他們聊了好一會兒,還談起那輛摩托車。從那一天起,再也不曾聽說它怎樣了。克萊夫煮了咖啡。
“喂,那天晚上開完討論會之後,你怎麼會想起來叫我的?你說一說。”
“我一直想對你說點兒什麼,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弄得思緒紛亂,所以就去了。”
“這種事你是做得出來的。”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莫瑞斯羞怯地問。
“哪裡的話!”緊接著是一陣沉默。“現在跟我講講我第一次對你吐露心裡話的那個晚上的事。你為什麼弄得咱們兩個人都那麼不愉快呢?”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無從解釋。你為什麼搬出討厭的柏拉圖來誤導我呢?當時我還糊裡糊塗的,對許多事都不明白。打那以後,才逐漸開竅兒。”
“不過,你使我醉心而不能自拔,已達幾個月之久了嗎?事實上,是從你在裡斯利的房間裡頭一次見到我的時候起。”
“彆問我這個。”
“不管怎麼說,這件事兒難以解釋。”
“可不是嘛。”
克萊夫高興地笑了,在椅子上扭動著身體。“莫瑞斯,我越細琢磨越能肯定,你才是個壞蛋呢。”
“是這麼回事嗎?”
“倘若你高抬貴手,容我聽其自然,我就會半睡半醒地了此一生。當然,我在理智方麵是清醒的,在感情方麵多少也……然而,這裡……”他用煙鬥柄指了指自己的心臟。於是,兩個人都微笑了。“也許咱們倆是互相被喚醒了。我情願這麼想。”
“你是從什麼時候起看上我的?”
“彆問我這個。”克萊夫重複了一遍莫瑞斯方才的話。
“喂,你給我放正經點兒——喏——你起初看上我的哪一點?”
“你真想知道嗎?”克萊夫問。莫瑞斯非常喜歡這種心境——頑皮與激情參半,洋溢著摯愛的克萊夫。
“想知道。”
“喏,看上了你的美。”
“我的什麼?”
“美……我曾經最愛慕書架上方的那個男人。”
“一幅畫嘛,我足可以理解的。”莫瑞斯瞥了一眼牆上的米開朗琪羅說。“克萊夫,你是個可笑的小傻瓜。你既然提出來了嘛,我也認為你美。你是我迄今見過的惟一長得美的人。我愛你的嗓音,愛與你有關的一切,直到你的衣服,或是你坐在裡麵的屋子。我崇拜你。”
克萊夫的臉變得緋紅。“坐直了,咱們換個話題吧。”他說,那股傻勁兒已蕩然無存。
“我壓根兒沒有惹惱你的意思。”
“這些話非得說一遍不可,否則咱們倆永遠不會明白彼此的心事。我沒想到,至少沒猜測出到了這種程度。你做得很對,莫瑞斯。”他不曾換話題,卻把它發展到新近感興趣的另一個主題上去了:欲望對我們的審美能力究竟產生多大的影響。“比方說,瞧瞧那幅畫。我愛它,因為我跟畫家本人一樣,愛他所畫的那個青年。我不用一般男人的目光來鑒賞這幅畫。通向美的路似乎有兩條一一條是共通的,芸芸眾生正是沿著這條路走到米開朗琪羅跟前的。另一條是我和另外幾個人走的幽徑。我們沿著這兩條路抵達米開朗琪羅那兒。但是,格勒茲卻不然。他的題材使我感到厭惡。我隻能沿著一條路走到他跟前,芸芸眾生卻能找到兩條路。”
莫瑞斯沒有打斷他的話。對他來說,那通篇都是可愛的無稽之談。
“私自擁有幽徑也許是錯誤的,”克萊夫下結論說,“然而隻要還畫人物像,幽徑就存在。風景是惟一安全的題材。要麼就是幾何圖形,格調優美,完全無人性的主題。我心裡琢磨,這會不會是回教徒所領會到的一點呢?還有老摩西——我這是剛剛想到的。倘若你把人體畫下來,當即會引起厭惡或挑逗起欲望。有時是非常輕微的,但必然產生。‘不可為自己造任何偶像’。因為你不可能為所有的人都造偶像。莫瑞斯,咱們來改寫曆史如何?《十誡裡的美的哲學》。我一直認為神真了不起,沒有處罰你我之輩。過去我把這看作出於神的正義,不過如今我猜想神僅僅是不知情而已。然而我還是能就這個專題進行答辯。我要不要拿這個主題寫篇論文,好取得特彆研究員的資格呢?”
“我聽不懂,這你是知道的。”莫瑞斯說,他有點兒難為情。
他們的情場獲得了不可估量的意義的新語言,從而拖長了。任何傳統都不曾嚇倒這對年輕人。任何習俗也不曾確定什麼是富有詩意的,什麼是不合理的。肯於承認他們所涉及的那種情欲的英國心靈寥寥無幾,也就沒有為之製造羈絆。他們的心靈中終於出現了極致的美。難以忘懷,永恒不變,是用最謙卑的片言隻語表達出來的,並且發自最單純的感情。
“喂,你肯吻我一下嗎?”當麻雀在頭頂上的屋簷下睡醒,斑尾林鴿在遠方的森林裡開始咕咕地鳴囀時,莫瑞斯問。
克萊夫搖搖頭,他們麵泛微笑分手了。無論如何,他們暫時在各自的人生中建立了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