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霍爾先生!”老夫人大聲說。“你的頭飾(譯注:原文為法語)多麼精美呀。”
“我的頭飾(譯注:原文為法語)?”他發覺自己的頭發被月見草的花粉統統染黃了。
“啊,彆把它撣掉。我喜歡它配在你的黑頭發上那副樣子。博雷尼烏斯先生,你看他長得活脫不是個巴克斯(譯注:酒神巴克斯是羅馬神話中的神祗,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嗎?”
教區長抬起了眼睛,視而不見。他是談著嚴肅的話題時被打斷的。“然而,德拉姆太太,”他繼續說下去,“我從你嘴裡清清楚楚地聽說過,府上的仆人全都受過堅振禮。”
“我以為是這樣的,博雷尼烏斯先生,我確實以為是這樣的。”
“可我到廚房裡去一問,馬上就發現了西姆科克斯、斯卡德和韋瑟萊爾大嫂還沒受過。我可以為西姆科克斯和韋瑟萊爾大嫂做些安排,斯卡德的情況就嚴重了。即便我能說服主教,也沒有工夫在他遠航之前幫他正規地做好準備。”
德拉姆太太試圖顯得莊重一些,但她相當喜歡的莫瑞斯卻樂不可支。她向博雷尼烏斯先生建議道,他應該交給斯卡德一封致海外的牧師的信——那裡肯定會有牧師的。
“不錯,但他肯交給對方嗎?他對教會沒有表現出敵意,然而他肯費這點勁兒嗎?倘若你告訴過我,你的仆人當中,誰受了堅振禮,誰沒有受,就不至於引起這麼嚴重的後果了。”
“仆人是極不會體諒人的,”老夫人說,“他們什麼也不告訴我。唔,斯卡德也是一樣,突然向克萊夫提出要辭工,他哥哥邀他去-於是他就撂挑子了。霍爾先生,我們聽聽你對這件事的看法吧。你會怎麼做呢?”
“我們的年輕朋友跟整個教會較量,鬥誌昂揚,充滿勝利的喜悅。”
莫瑞斯振奮起精神來了。教區長若不是奇醜無比,他絕不會和他一般見識。但是他不能容忍那張懷著偏見嘲笑青春的臉。斯卡德收拾獵槍,搬手提箱,從小船裡舀出雨水,移居海外——反正他在乾著點兒什麼。這時,社會地位高的人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挑他靈魂的刺兒。要是他索取小費的話,這是很自然的事。要是他沒有索取,要是他所做的辯解屬實的話——那麼他就是個好樣兒的。無論如何他要說一說。“你怎麼能知道隻要他受了堅振禮,他就會去領聖餐呢?”他說。“我並不領聖餐。”德拉姆太太哼起歌曲來了,這話說得太過火了。
“然而,你是被給過機會的,牧師為你儘過力。他卻沒有為斯卡德儘力,因此教會該受責備。所以我才如此予以重視,而在你看來必定是瑣事一樁。”
“我笨得厲害,但我認為我明白了。你想確保不讓教會將來受責備,卻不是惟恐他會受責備。唔,先生,這也許是你對宗教信仰的概念,我可沒有這樣的概念,基督也沒有。”
這是迄今所說過的最辛辣的一段話。自從被施過催眠術以來,他的頭腦一陣陣地異常敏銳。然而,博雷尼烏斯先生是無懈可擊的。他和顏悅色地說:“不信教的人對於信仰該怎樣,永遠有著非常清楚的概念,我但願自己有他一半的信仰。”說罷,他起身告辭,莫瑞斯送他穿過菜園子,抄近路而行。他們所討論的對象正倚牆而立,無疑是在等候女仆中的一位。這個傍晚,他們二人似乎頻頻地狹路相逢。而今已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莫瑞斯是什麼也不會瞧見的。倒是博雷尼烏斯先生低聲招呼道:“晚安,先生。”於是從對方嘴裡也說出了同樣的話。空氣中彌漫著沁人的果香。可以推測,小夥子恐怕偷吃了一個杏。儘管這麼冷,當晚到處散布著香氣。莫瑞斯是穿過灌木叢折回去的,以便深深吸入月見草的芳香。
他再度聽見了謹小慎微的聲音:“晚安,老爺。”由於對這個被上帝擯棄者懷著友好的感情,便回答說:“晚安,斯卡德,他們告訴我,你將移居海外。”
“有這個想法,老爺。”傳來了這麼個聲音。
“喂,祝你成功。”
“謝謝你,老爺,我覺得心裡怪怪的。”
“我料想是加拿大或澳大利亞吧?”
“不是,老爺,是阿根廷。”
“啊,啊,是個好國家。”
“你去過嗎,老爺?”
“我寧可不去,我還是喜歡英國。”莫瑞斯邊說邊往前走,又和那個穿燈芯絨衣褲的人撞個滿懷。乏味的談話,無足輕重的邂逅,這一切卻與晚間的黑暗和靜寂協調,很中他的意。當他離開斯卡德一路走去的時候,產生了一種健康、幸福的感覺,一直持續到抵達房屋。隔著窗子,他瞧見了德拉姆太太,十分自在,鬆弛醜陋。他一進去,她的臉一下子繃緊了,他的臉也是這樣。關於他當天的倫敦之行,他們交換了幾句社交辭令,這才回到各自的寢室。
一年來他為失眠所困擾。剛躺下來他就知道自己會徹夜從事□□勞動。這十二個小時發生的事使他感到興奮,在他的腦子裡相互衝突著。一會兒是清早啟程,一會兒是與倫敦一道旅行,接受診治.然後是歸途。這一切的背後潛伏著一種畏懼:接受診治的時候.是否有什麼該說的話他沒有說呢?他寫給大夫的書麵材料中,是否遺漏了什麼重要問題呢?但那又是什麼呢?他是昨天在這間屋裡寫出那份材料的,當時感到滿意。他開始著急起來——而拉斯克·瓊斯先生是禁止他自尋煩惱的。因為對思想感情等進行過分內省就更難以治愈了。按說他應該讓腦子變成一片空白,接受施催眠術時的暗示療法,決不琢磨播下的種子是否會發芽。然而他不禁憂心忡忡。彭傑非但未能使他變得麻木不仁,好像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刺激著他的神經。彭傑給他的印象雖然錯綜複雜,卻又何等鮮明啊。鮮花和果實怎樣紛亂地繚繞在他的腦際!他從未見過的事物,諸如從小船裡舀出雨水,今天晚上他卻能看見,雖然嚴嚴實實地拉上了窗簾。啊,但願能外出,到它們當中去!啊,到黑暗中去——不是把人拘禁在家具之間的房屋裡的黑暗,而是他能夠自由自在的黑暗!虛妄的願望!為了把簾子拉得更嚴實一些,他付給了一位大夫兩畿尼,不久,在這樣一間屋子的褐色立方體中,被囚禁的湯克斯小姐會躺在他身旁。催眠術的酵母繼續發酵,莫瑞斯的眼前浮現出變來變去的肖像幻影,忽而遂願,忽而違背他的意願,從男性變為女性,蹦跳著朝他正在那兒沐浴的足球場衝下來。……他半睡半醒地發出□□聲。按說入生擁有比這無聊的事情強一些的東西,倘若他能夠弄到就好了——愛情——崇高——遼闊的空間,在那兒,激情熱烈地緊緊擁抱著安寧。任何科學也夠不著那些空間,然而它們永遠存在,有的空間充滿了森林,有的頂著蒼穹,那裡還有個朋友……
他確實睡著了。突然一躍而起,拉開窗簾,叫喊:“來吧!”這個行動使他醒過來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霧氣籠罩著園林的草,樹乾從霧中聳起,活像是他往時那座私立學校附近的港灣裡那些水道標誌。真夠冷的,他打著哆嗦,攥緊拳頭。皓月當空。他的房間下麵就是客廳,那些仆人將開間頂棚上的瓦修補一番後,梯子仍搭靠在他這屋子的窗台外麵。他們乾嗎要這麼做?他搖晃了一下梯子,眺望森林。然而,一旦能夠到森林去了,想去的願望就消失了。有什麼用呢?他的歲數已經太大,在濕漉漉的地方找不到樂趣了。
然而當他回到床上的時候,傳來了一個聲音,那聲音親密得仿佛是從他本人的身體內部發出的。他似乎劈劈啪啪地響著燃燒起來了。隻見梯子的頂端在明月的空氣中顫動。一個男人的頭部和雙肩浮現出來,歇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一杆槍戳在窗台腳下的地板上。他幾乎不認識的那個人朝他湊過來,跪在他身旁,低聲耳語:“老爺,你喊我來著吧?……老爺,我懂……我懂。”並且開始撫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