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子是奧斯敏頓的一個屠夫吧。對,我想是的。”
莫瑞斯竭儘全力將帽子往汽車的座位下一扔。“已經到極限啦。”他這麼想,並將雙手插到頭發當中去。
“頭又痛起來了嗎?”
“痛得厲害。”
克萊夫懷著滿腔同情,不再言語了。直到分手,雙方都不曾打破沉默。一路上,莫瑞斯彎腰低頭而坐,用手心捂住兩眼。他這輩子,明明知道各種各樣的事,卻又不理解——這是他性格中的極大缺陷。他知道回彭傑是危險的,惟恐一樁荒唐事會從森林裡朝他跳躍過來,然而他還是回來了。“她長著一雙目光炯炯的褐色眼睛嗎?”當安妮這麼說的時候,他心裡怦怦直跳。不知為什麼,他知道不從臥室的窗口接二連三地朝黑夜探出身去,呼喚“來吧”會更聰明一些。跟絕大多數男人一樣,他對任何暗示都是敏感的,然而他不能理解個中奧妙,直到危急關頭才恍然大悟。這場混亂與劍橋那一場迥然不同,卻又有相似的一點:當他得以把一團亂麻理出頭緒的時候,業已太遲了。裡斯利的房間相當於昨天的野薔薇與月見草。乘摩托車從沼澤地帶猛衝過去,預兆著他在板球場上大顯身手。
但是劍橋使他成為英雄,彭傑則讓他成了叛徒。他濫用了東道主的信賴,在其外出期間,玷汙了其房屋,從而淩辱了德拉姆太太和安妮。當他回到自己家後,更猛烈的打擊等待著他。他對家族也犯了罪。迄今他沒把她們放在眼裡,她們不過是必須加以體貼的傻子而已。她們依然是傻子,但他不敢靠近她們。他和這些平凡的婦女之間綿延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使她們變得神聖不可侵犯。她們的嘮叨,關於該優先滿足什麼的口角,針對汽車司機發的牢騷,好像都是衝著他那檔子惡行而來的。當他的母親說“莫瑞,咱們娘兒倆好好聊一聊”的時候,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們就像十年前那樣在庭園裡溜達,她小聲列舉著蔬菜的名字。當時他得抬起頭來望她,如今則低頭看她。現在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了當初自己想從那個小園丁身上得到什麼。吉蒂一向替他送信,這時手裡拿著一封電報,從房子裡跑出來。
莫瑞斯憤懼交加,渾身戰栗。“回來,今晚在船庫裡等候。彭傑,阿列克。”通過當地的郵局發來了這麼一封討厭的電報!大概上房的一個仆人把地址告訴了他,因為電報上把地址寫得很準確。多麼討厭的處境!這回對方就能隨意對他進行種種敲詐勒索了,起碼也是難以置信的侮辱。當然他沒有必要回答,現在更不存在送給斯卡德任何禮物的問題了。他越出了自己的社會階層,這是自食其果。
然而,當天夜裡他的□□不由自主地不斷渴求著阿列克的□□。他把這叫做“□□”,此詞脫口而出。他以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社會地位予之對抗。這一連串當中肯定應該包括他的意誌。因為倘若意誌能夠無視階級,我們所形成的文明就會被摧毀了。但是他的□□卻想不通,機緣使它遇上了最理想的伴侶,不論是極力說服還是威脅,它都不肯沉默。到了早晨,莫瑞斯感到精疲力竭,羞愧不已,於是給拉斯克·瓊斯先生打了電話,再度預約複診。他還沒動身,就收到了一封信。是吃早飯的時候遞給他,他在母親的眼皮底下讀的。全文如下:
莫瑞斯先生,親愛的老爺。兩個晚上我都在船庫裡等候。我說船庫,因為梯子已被搬走了,森林裡太潮濕,不能躺下來。所以請你在明天或後天晚上到“船庫”來。你對其他紳士們假裝說要去散步,這樣好安排,然後就到船庫來。親愛的老爺,倘若我的要求不是太過分的話,就讓我在離開古老的英格蘭之前跟你共享一次吧。我有鑰匙,會放你進去。八月二十九日,我乘諾曼尼亞號輪船起航。自從板球賽以來,我就希望伸出一隻胳膊摟著你,跟你聊天。再伸出兩隻胳膊摟著你,與你共享。對我來說,現在這件事好像愉快得難以形容。我充分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仆人,永遠也不會趁著你熱情相待而鑽空子,對你放肆,或有彆的任何表現。
阿·斯卡德謹上
(克·德拉姆鄉紳的獵場看守)莫瑞斯,你是像上房的仆人們所說的那樣由於生病才走的嗎?我希望這會兒你已經跟平常一樣了。假若你不能來的話,彆忘記寫信告訴我。因為一夜夜地等待,我就沒法睡覺了。所以明天晚上務必到“彭傑的船庫”來。不行的話,後天晚上來。
啊,這是什麼意思呢?莫瑞斯隻抓住了“我有鑰匙”這句話,對其他詞句一概未加理睬。是的,他有鑰匙。然而樓房的也得有,那麼準是另配了一把嘍。他必然有個同謀者,興許是西姆科克斯——他以這個觀點來解讀全文。他母親和姨媽、他正喝著的咖啡、擺在餐具櫃裡的一隻隻學院的獎杯,七嘴八舌地對他說:“你一旦去了,就斷送了自己的前程。你要是回了信,它就會被用來對你施加壓力。你陷入了困境,但是他手裡連你寫的一個紙片兒都沒有。再說,不出十天他就離開英國了。潛伏起來,抱樂觀的希望吧。”他皺起眉頭來。屠夫的兒子及其夥伴們裝出一副天真無邪、蠻有交情的樣子,然而他們夠熬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