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很難說了。”他回頭看了看。他的臉漲得通紅,跟那些英雄形成鮮明的對照。他們儘管完美無瑕,然而蒼白無生命,從未被弄得不知所措過,也沒有過不光彩的行為。“你彆著急——現在我決不損害你了——你的膽量太大,我算是服了。”
“讓膽量見鬼去吧。”莫瑞斯說,他勃然大怒。
“決不再鬨下去了——”他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霍爾先生。我不想損害你,我從來都沒這麼想過。”
“你訛詐我。”
“沒有,先生,沒有……”
“你就是這麼做的。”
“莫瑞斯,聽著,我隻是……”
“叫我莫瑞斯嗎?”
“你叫過我阿列克……我和你是一樣的。”
“我不覺得你跟我一樣!”莫瑞斯停頓了一下,這是風暴之前的一瞬。接著,他爆發了:“向上帝發誓,倘若你向杜希先生告密,我就會把你揍趴下。我可能得花費幾百英鎊,然而我出得起,而且警察一向給我這樣的人撐腰,對付你這種人。你哪兒知道這些。我們會以訛詐罪讓你去坐牢,這之後——我就用手槍打穿自己的腦袋。”
“把你自己殺了?死嗎?”
“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原是愛你的。太遲啦……凡事都總足太遲。” 一排排古老的雕像搖搖欲墜,他聽見自己補充道:“我說這些沒有什麼用意。咱們還是出去吧,在這兒沒法談話。”他們離開這座暖氣燒過了頭的大廈,從那個據說什麼樣的書籍都無所不藏的圖書館前走過去,尋找黑暗和雨。來到有圓柱的門廊裡時,莫瑞斯停下腳步,用不痛快的口氣問:“我忘了,你哥哥呢?”
“他在爹那兒呢——我哥什麼都不知道——我不過是嚇嚇你——”
“——為的是訛詐。”
“你要是能明白就好了……”他把莫瑞斯所寫的短箋拽了出來。“你願意的話,就拿去吧……我不會利用它的……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打算……我猜想,這下完了。”
毫無疑問,並沒有完。他們既分不了手,又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就怒氣衝衝地闊步向前走,從肮臟的一天那最後一抹微弱的閃光中穿行。夜幕,永遠一成不變的夜幕終於降臨。莫瑞斯恢複了自製力,能夠審視激情為他弄到手的這塊嶄新的料了。在一個空寂無人的方形廣場,他們倚著圈起幾棵樹的柵欄而立,開始討論自己麵臨的危機。
然而莫瑞斯越冷靜下來,阿列克的感情就越變得強烈。杜希先生仿佛在他們二人之間設置了激怒人的不平衡,於是,莫瑞斯剛一累得打不下去了,阿列克就開始進攻。他凶猛地說:“在船庫裡,雨下得比這還大呢,冷得也更厲害。你為什麼沒來?”
“糊塗。”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要知道,我的頭腦一年到頭都是糊塗的。我沒有到你那兒去,也沒寫信,因為我想逃避你,儘管這是違心的。你是不可能理解的。你一個勁兒地把我往後拖,我嚇得要死。當我在大夫那兒試圖睡一會兒的時候,也感覺到了你,你對我的吸引力太強烈了。我知道有個邪惡的東西,可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因此一直把它假想成是你。”
“那是什麼呢?”
“唔——境遇。”
“我聽不懂這個。你為什麼沒有到船庫來?”
“我害怕——你也是由於害怕才煩惱的。自從板球賽以來,你就聽任自己怕我。正因為如此,咱們兩個人至今仍互相厭惡。”
“我連一個便士也不會向你討,我決不傷你的一個小指頭。”他咆哮道,並且“咯嗒咯嗒”地晃悠著將他和樹叢隔開來的柵欄。
“但是你依然努力地試圖傷我的心。”
“你為什麼說你愛我?”
“你為什麼管我叫莫瑞斯?”
“哦,咱們彆再說下去了。喏——”於是他伸出手去。莫瑞斯攥住了這隻手。此刻,他們贏得了普通人所能獲得的最大的勝利。□□之愛意味著反應,從本質上看,就是恐怖。莫瑞斯這時才明白,他們二人在彭傑的那次原始的放縱會導致危難,是何等自然的事。他們相互間了解得太少——而又太多。恐懼由此而來,殘酷由此而來。通過他本人的醜事,他了解了阿列克的寡廉鮮恥,從而感到高興。這不是第一次了,他窺視到潛藏於個人那備受折磨的靈魂中的天賦。他挺身而出,頂撞對方的恫嚇之詞,並非作為一名英雄,而是作為一個親密的夥伴。他在恐嚇背後發現了稚氣,在稚氣背後又發現了某種其他的東西。
少頃,阿列克開口了,一陣陣的自責與謝罪使他心平氣和了,他仿佛是個扔掉毒品的人。於是,他抖擻起精神。他再也不感到難為情了,開始對朋友打開天窗說亮話。他談到自己的三親六眷……他身上也深深地打上了階級的烙印。誰都不知道他在倫敦——彭傑那些人隻當他在自己的爹那兒,他爹則以為他在彭傑——這事可難辦了。這會兒他得回家去了——去見他哥哥。他將和回阿根廷去的哥哥同行,他哥哥是做生意的,還有他嫂嫂。其間還夾雜著幾句自吹自擂的話。凡是沒受過多少教育的人,非這麼做不可。他重複說,自己出身於體麵的家庭。他不向任何人低頭,決不低頭,他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事實上不比任何一個紳士差。然而他正吹牛的時候,已經和莫瑞斯相互挽起了手臂。對這樣的愛撫,他們是受之無愧的——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話語漸漸消失了,出其不意地又重新開始,是阿列克冒昧地提出來的。
“跟我一起過夜吧。”
莫瑞斯轉過身來,兩個人擁抱了。目前他們已經有意識地相互愛著了。
“跟我睡一夜,我知道一個地方。”
“我不行,我有個約會。”莫瑞斯說,他的心劇烈地跳著。有個為公司拉生意的正式晚餐會等待著他,那是無論如何不能缺席的。他幾乎忘記有這麼個晚餐會了。“現在我得離開你,去換衣服。聽著,阿列克,要講道理。換個晚上再見麵吧——隨便哪一天都行。”
“我再也不能到倫敦來了——我爹或者艾爾斯先生會說的。”
“他們說,又有什麼關係?”
“你的晚餐會又有什麼要緊?”
他們又不吭聲了。接著,莫瑞斯用親切然而沮喪的語氣說:”好的,讓晚餐會見鬼去吧。”他們雙雙冒著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