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夫正試著在致選民的呼籲書的校樣上進行加工。因為排成鉛字後.他突然感到文章中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氣,不符合時下的潮流。這時,西姆科克斯通報說:“霍爾先生。”夜深了,黑咕隆咚的。天空中,壯麗的晚霞的痕跡已蕩然無存。他從門廊裡什麼也看不見,各種噪聲卻不斷地傳到耳際。他的朋友不肯進屋,正在踢小石頭子兒,還朝著灌木叢和牆壁擲卵石。
“喂,莫瑞斯,進來吧。你在搞什麼名堂?”他問道,心裡有點兒煩。既然站在暗處,也就不必費神去裝出一副笑臉了。“多好啊,看到你回來了。希望你好一些了。不巧我沒有空,赤褐屋剛好空著。進來吧,像以前那樣睡在這兒。很高興見到你。”
“我隻耽擱幾分鐘,克萊夫。”
“嘿,老弟,哪裡有那麼荒唐的事。”為了表示殷勤好客,他朝著那片黑暗走去,手裡仍拿著那幾頁校樣。“假若你不在這兒過夜,安妮會對我大發雷霆。你這樣上門來,真是好極了。現在我要做手頭的一些瑣事,還得請你原諒。”接著,他在周圍的幽暗中發覺了漆黑的一團兒,猝然間感到憂慮不安起來,不禁驚叫道:“但願沒出什麼不好的事。”
“一切都順順當當……可以這麼說。”
現在克萊夫把政治撇開了。因為他知道,這必然是戀愛事件,於是準備表示一下同情。不過,他認為如果莫瑞斯沒趕在他這麼忙的時候來向他求助就好了。平衡感支撐著他。他把莫瑞斯領到月桂樹叢後麵的荒僻的小路上,這裡閃爍著月見草,用淡黃色浮雕圖案裝飾起夜牆。在這兒,他們可以享受到絕對的安靜。克萊夫摸索著找到一條長凳,仰麵躺下來,頭枕著雙手,說:“我願意為你效勞。不過,我勸你在這裡睡一宿,明天早晨跟安妮商量。”
“我不需要你的勸告。”
“啊,當然悉聽尊便。但是你十分友善,把你的種種期望告訴了我們。既然這是關於一個女人的問題,如果是我的話,就一定會去跟另一個女人商量,尤其是像安妮這樣一位具有幾乎是超人的洞察力的女子。”
對麵的花兒忽隱忽現。克萊夫再度覺得,他這個在花前搖擺著身軀的朋友,就是夜晚本身。一個聲音傳到他的耳際:“對你而言,情況比這糟糕得多。我和你的獵場看守相愛了。”這句話太唐突,他聽上去毫無意義。於是他傻嗬嗬地問:“是艾爾斯大嫂嗎?”隨即坐了起來。
“不,是斯卡德。”
“留神。”他邊朝暗處掃了一眼邊叫喊。知道沒有外人,就放心了,生硬地說:“多麼怪誕的聲明。”
“怪誕到了極點。”那個嗓音隨聲附和道。“但是我認為,既然欠了你的情,就應該專程來告訴你阿列克的事。”
克萊夫隻理解了最起碼的一點。他料想,莫瑞斯僅僅是把“斯卡德”當作個比喻,就像提到“該尼墨得斯”(譯注:據希臘傳說,他是特洛伊國王特洛斯的兒子。由於美貌非凡,被諸神或化作鷹的宙斯掠去做侍酒童子。)似的。因為對他來說,跟任何一個社會階層低於自己的人親近,簡直是難以想象的。事實上,他感到沮喪、生氣,因為他原以為近兩個星期莫瑞斯身心健康了,從而鼓勵安妮跟他友好。“凡是我們能為你做的,我們都做了。”他說,“倘若你由於‘欠了情’——用你自己的話來說——想要回報,你就不會總想那些令人十分厭惡的事。我聽到你這麼談論自己,失望極了。那天晚上咱們在赤褐屋反複研究這個問題的時候,你使我覺得不正常的時期終於結束了。”
“當時你竟然吻了我的手。”莫瑞斯故意譏諷了他一句。
“彆提這個。”他勃然發怒了,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於是,莫瑞斯這個不法分子就對他產生了短暫的愛。接著,克萊夫恢複了惟理智論者的本色。“莫瑞斯——我簡直說不出替你有多麼難過。求求你啦,求求你抵製這種迷住心竅的念頭,彆讓它再纏住你。倘若你有心抵製,這個念頭就會永遠消失。工作、新鮮空氣。你的朋友們……”
“剛才我已經說過,我不是到這兒來接受你的勸告的,也不是來談論思想和概念的。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假如你肯屈尊,對這些非上品的東西表示興趣——”
“對,非常對。我知道自己是個令人厭煩的理論家。”
“你要是肯提到阿列克這個名字的話。”
這使他們想起一年前的那件事。然而,如今輪到克萊夫一聽到這個名字心裡就發怵。“如果阿列克就是斯卡德的話,事實上他已經不再在我這兒乾活,甚至已不在英國了。就在今天,他乘船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了。不過,你說下去吧。隻要能多少幫助你的話,我甘願舊話重提。”
莫瑞斯鼓起腮幫子,吐出一口氣,然後著手從高高的莖上一朵朵地掐小黃花。它們接連消失了,猶如夜晚將燭光熄滅掉似的。“我跟阿列克共享了。”他在深思熟慮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