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了什麼?”
“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
克萊夫厭惡地哀叫一聲,一躍而起。他恨不得把這個怪物猛揍一頓,撒腿跑掉。但他是個有教養的人,懂得克製自己的感情。他們畢竟是劍橋出身的人……兩個人都是社會的中堅分子。他決不能使用暴力手段,他確實沒有訴諸於暴力。他自始至終保持冷靜,樂於助一臂之力。然而他這種淺薄空洞、尖酸刻薄的責難,他的固執己見,感情的愚鈍,使莫瑞斯十分反感。莫瑞斯隻能對憎惡表示敬意。
“我這番話會冒犯你,”他繼續說下去,“然而我非讓你十分理解不可。當你和安妮不在家的那個夜晚,阿列克和我在赤褐屋裡睡覺來著。”
“莫瑞斯——哦,天哪!”
“還在倫敦。還在——”說到這裡,莫瑞斯把下麵的話咽回去了。
即使在感到極度厭惡的時候,克萊夫也設法把事情一般化.作為逃避的手段。這種把事情置於漠然狀態的傾向,是婚姻給他帶來的現象之一。“不過,毫無疑問——把男人之間的關係正當化的惟一的理由,是它終屬純粹的精神戀愛。”
“我不了解。我是來告訴你我做了什麼。”對,這就是他來拜訪的原因。他從而合上了一本書,永遠也不會再去讀它了。與其把此書撂在那兒弄臟,不如合上算了。必須將他們的過去這本書放回到它原先的書架上。這裡,在黑暗和枯死的花兒中,就是那個場所。他還欠著阿列克一份恩情。他決不允許把舊的摻雜到新的裡麵。一切妥協都是敷衍了事,因而是危險的。坦白完,他就必須從將他養育成人的這個世界消失蹤影。“我還得告訴你他做了什麼。”他竭力按捺住內心的喜悅。“為了我的緣故,他犧牲了自己的前途……他並沒有得到我會為他放棄任何東西的保證……原來的我確實是什麼也不會放棄的……我總是很遲才能看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精神戀愛,反正他就這麼做了。”
“怎樣犧牲的?”
“我去為他送行——他不在那兒——”
“斯卡德誤了船嗎?”鄉紳憤怒地大聲叫喊。“這些家夥簡直不可救藥。”接著他住了口,未來出現在他麵前。“莫瑞斯,莫瑞斯,”他用多少有點兒親切的口吻說。“莫瑞斯,你往何處去?(譯注:原文為拉丁文,語出波蘭作家顯克維奇(1846-1916)的同名小說。《你往何處去》描寫暴君尼祿焚燒羅馬城後嫁禍於基督教徒,對他們進行迫害一事。耶穌的使徒在逃亡的路上遇見耶穌,問他:“主啊,你往何處去?”耶穌答道:“我要回羅馬。讓他們把我再度釘在十字架上。”使徒幡然悔悟。顯克維奇由於此作而獲得1905年度諾貝爾文學獎。)你快要瘋了,你完全喪失了理智。我能不能問一聲,你是否打算——”
“不,你不能問,”對方打斷了他的話,“你屬於過去。到此刻為止的一切,我向你和盤托出——今後的事,一個字也不能告訴你。”
“莫瑞斯,莫瑞斯,你知道,我還是有點兒關心你。不然的話,我是無法忍受你剛才告訴我的那番話的。”
莫瑞斯張開了手,露出光彩熠熠的花瓣兒。“我確實認為你有點兒關心我,”他承認,“然而我不可能把自己的整個人生寄托在這一點點上。你不是這樣的。你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安妮身上。你不必為自己和她的關係是否精神戀愛而苦惱。你隻知道它的身價很高,值得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上麵。你隻能從她和政治上勻出短短的五分鐘給我,我可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這上麵啊。什麼事你都肯為我做,就是拒絕見我。整整一年啊,我在地獄裡受儘煎熬。你留我在你家裡住,逍遙自得。你還費儘心機打發我結婚,以便甩掉我這個包袱。”——這時克萊夫抗議了,莫瑞斯就頓了一下說,“我知道,你確實有點兒關心我。可是不值得一提,因為你並不愛我。倘若你願意保持跟我的關係,我會至死屬於你。然而,我總不能永遠哭哭啼啼地纏住不放呀,所以現在我已屬於另外一個人了——那個人也以使你毛骨悚然的方式屬於我。你彆再給弄得毛骨悚然了,還是專心致力於自己的幸福如何?”
“是誰教給你這麼說話的?”克萊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倘若有人教過我的話,那就是你。”
“我?你把這樣的思想歸因於我,真是駭人聽聞。”克萊夫繼續說下去。難道他破壞了這個比自己低劣的人的思維能力嗎?他沒認識到,他和莫瑞斯同樣是以兩年前的克萊夫為起點,一直走到現在這個地方來的。一個憑借社會地位,另一個通過反叛。他更不曾想到,今後他們之間的分歧必然越來越大。他麵對著一個汙水坑,選舉之際哪怕隻發出一點點臭味兒,他的前程就會被斷送掉。然而,這是他應儘的義務,決不能畏縮不前,他非拯救老友不可。當英雄的感覺悄悄地襲上心頭,他開始琢磨怎樣才能封住斯卡德的嘴,心裡直嘀咕斯卡德會不會敲竹杠。現在已是深夜,來不及討論該采取什麼辦法和手段了。於是他邀請莫瑞斯下周到他那坐落在倫敦的俱樂部來共進晚餐。
莫瑞斯用笑聲來回答他。克萊夫一向喜歡他這個朋友的笑聲。此刻輕柔的嗬嗬聲讓人聯想到幸福與安全,於是他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好。”他說。由於放了心,他甚至把手伸進月桂樹叢裡去了。“這比對我發表老一套的冗長演說強,既不能使你本人也不能使我信服。”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下星期三,就定在七點四十五分吧。照例隻穿無尾晚禮服。”
這就是他最後的一句話,因為大概這時候莫瑞斯就無影無蹤了。他留下一小堆月見草的花瓣兒,作為他曾在這兒待過的惟一的痕跡。這堆花瓣兒猶如餘燼似的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克萊夫終生不清楚莫瑞斯離去的準確時間。隨著進入暮年,對於是否確實發生過此等事,他開始拿不準了。藍屋發出微光,羊齒叢搖曳著。他的朋友在劍橋校園裡朝他招起手來。朋友沐浴在陽光下,散發出五月這個學期的花香與喧嘩。
然而,當時他僅僅是對朋友的失禮感到不快而已。他想起從前莫瑞斯也曾像這樣失於檢點,並與之比較了一下。他不曾領悟到這是終結,既沒有黃昏,也沒有妥協。更料想不到今後再也不會跟莫瑞斯相遇了,甚至沒跟那些看見了莫瑞斯的人說過話。他在小路上等待了一會兒,隨後回家去了,不但修改校樣,還得想方設法向安妮隱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