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65年
洛陽,夏日白長。
十一歲的王衍跪坐在下首,看著跟一群大人相談甚歡的父親,不由撇了撇嘴,微微轉動有些僵硬的脖頸,把視線望向庭院池塘邊的蒼翠勁竹,夏日風吹帶起陣婆娑沙沙。
“覺得無聊就出去走走吧。”
望著庭院竹林神遊天外的王衍被叫了回來
“是。”
王衍身後的推門沿著門轍緩緩閉上,屋內和屋外被門隔出光暗分明的兩邊。
暗室奏對,又要搞些陰謀。
王衍沿著庭院的卵石道漫無目的的走著,邊走邊想著大人們交談的話題。
晉王要死了——據說是與舊蜀廢帝安樂公一乾人等飲酒時風疾發作,幾日診治下來有出氣沒進氣,任誰都察覺出他就要病死了。司馬一門,父子兄弟三任大將軍,比起他們的長壽的父親宣王,中風的晉王和暴崩的景王隻能說是短壽促命。
五十多歲老人的死或許能換來兒女的悲愴,但死得若是正值五十六歲的晉王,卻會讓許多人樂開了花,而且其中最開心的或許不是晉王長子司馬炎,但最傷心的肯定會是被過繼給景王的小兒子司馬紹,曾經要被立為世子繼承人的他離那個最尊貴的位置僅一步之遙。
不,現在或許連一步也沒有。
王衍父親也在高興的人之列,因為他是山濤的屬櫞,而山濤則是晉王太子的好友兼座師。眼下在巨源公府裡聚集起來的人,都在盼著那個臥病在床的中風患者咽下最後一口氣,好讓自己這種攀附之徒蒙寸尺之潤——但所有人心底都藏著一個難以訴諸於人的念頭:這個人怎麼就突然中風了呢?
這個廢殺曹髦,西滅季漢的人,這樣的英雄,怎麼可能會口眼歪斜的病死在床上?
去年王衍跟隨父親參加天子秋獵時還曾見過這位大魏相國兼大將軍,須發烏黑,儀表堂堂,麵容清矍,站在天子身旁,筆直的像株不會被壓彎的鬆。當時有刺客混在侍衛中,待天子百官觀割鹿之禮時突然暴起,手持長弓一箭便射向了觀席上立在天子身側的晉王,隻是這一箭未入皮肉就被晉王以手中團扇打落——刺客隻來得及射出這一箭就被擒獲。
刺客帶入大帳,帷幕三麵落下。
帳下隻有天子,晉王以及幾名重臣,帳外沒人知道帳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割鹿儀式繼續,雅樂再次奏響。
被割下的公鹿頭頂著對碩大到誇張的角,脖頸傷口處塗滿了青白的石灰粉用來止血和掩蓋傷口,放在一座被特殊改造的步攆上,由四名力士抬著繞場供百官及其親眷們觀看。步攆上不止有鹿頭,鹿頭後放著件不大的酒樽,裡麵盛著尚且冒著熱氣的鹿血與梅子勾兌的鹿酒,兩名內侍跟在左右,各自手持一柄細長的銅勺——這也是割鹿禮的一環,鹿酒會被賜給有資格參與秋獵的文武官員和他們的家眷們飲下。而且飲下鹿酒的人則要在鹿角上綁上根特製的紅綢帶,以表承碌之意。
王衍的父親也分到了一杯,但目睹了刺殺的父親顯然沒有飲酒的心思。這杯酒被遞給了王衍。甜膩的鹿血混合著酸澀的梅子酒,滋味確實不太好,但他還是迎著父親的目光皺著眉頭強飲下了。
王衍對鹿酒並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步攆上那頂看起來顯得神武的鹿頭,在得到內侍的允許下,王衍趁著綁綢帶的機會仔細端詳著鹿頭——果然還是距離產生美,這鹿頭靠近了看簡直精神全無,眼睛充血,嘴巴歪斜,墨黑的鼻子下甚至還有兩行血跡,看起來隻有驚悚沒有驚喜。他把紅色的綢帶打個活結,看著力士們抬著鹿頭往彆的方向去了——他有些後悔喝那杯膩歪的鹿酒,也恨上這個死得不能再死的鹿頭。
照理說割鹿禮完成後便是天子承祀,但直到散鹿酒環節結束,大帳也還未拉開。畢竟發生了當眾刺殺晉王這事,還是當著天子的麵,這裡邊的事情就頗可玩味了。
所有人都在息聲屏氣的等著。
看著大帳拉開又閉上,盛放鹿酒的步攆被抬了進去。
看著大帳再次被拉開。盛放鹿酒的步攆被抬了出來。
係滿紅綢帶的鹿角上架著東西。
一副斷弓和一顆人頭。
天子看著冠上的簾,晉王扶著腰間的劍,力士抬著肩上的攆。
雅樂三度響起,割鹿禮再繼續。
力士們扛著比剛才並沒有重多少的步攆走的十分艱難,人頭的血還沒流乾,啪嗒啪嗒的滴在死不瞑目的鹿頭上,那張斷弓的弓弦刺啦刺啦的拉著鹿角,分發鹿酒時還嘈雜的會場此刻變得鴉雀無聲,悠揚空靈的雅樂伴著這令人難以忍受的聲音,隨力士的緩慢移動擴散到整個會場。
現場的官員們仿佛有默契般的讓家眷們跪下,有孩子的拚命壓低孩子們的視線,避開和鹿角上那顆死相極其扭曲的頭顱對視。她們跪拜的方向朝著大帳,她們跪天子,更是跪晉王。官員們則彎下腰,躬身振袖,雙手作揖,寬大的袖子遮住一個又一個人的臉,誰也瞧不出袍袖下他們此刻的表情,沒人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
步攆在舊蜀廢帝身前停下,他和身邊一班蜀國舊臣都瑟縮著弓身行著禮,一個個恨不得把頭埋進□□裡。
“安樂公可知此乃誰否?”
晉王一隻手扶著劍,另一隻手把鹿角上的那顆頭顱提在了手裡,提到了安樂公劉禪的麵前。
安樂公那張肥碩的臉從袖子裡鑽出來,驚恐的瞄了頭顱一眼,又連忙縮了回去。
“不知,朕…孤…從未…見過——”過的音調被他拉的急促且長,像是隻公雞打鳴。
“真沒有嗎?”
提著頭顱的手帶著頭顱,賽進了依然躬身行禮的安樂公臂彎後,頭顱的臉隔著衣袖貼到了安樂公臉上。
“啊——”安樂公甩開衣袖大叫著向後退,摔了個仰倒。周圍的舊臣不敢攙扶也不好繼續站著,索性跪倒了一片。
“仔細看看,沒覺得他很像一個人嗎?”晉王臉上還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他這人唯一表露情緒的地方隻有眼睛。他的眼睛告訴彆人:他現在很高興,至少遠比參加這場無聊且愚蠢的秋獵要高興。“你最熟悉的——”
安樂公麵前的頭顱麵目猙獰,舌頭伸出半截,嘴裡滿是鮮血,死前像是經曆了極大的痛苦——這樣的死相讓他想起自己國破前那些不堪受投降之辱上吊自縊的妃子們。頭顱臉上的痛苦表情又讓他想起那個自刎在宗廟麵前的蠢兒子。
“這是……這是……”他想起來這顆頭顱像誰了。“像薑…”
“嗯,看來你這安樂公還沒昏。”晉王眼裡的火燒的好像更旺了。“這是那老家夥的孫子……”
“他……他家人都死在……”
“哦,這個。”晉王似乎覺得對老對手沒有起碼的尊重不好,畢竟如果沒他,鐘會這小人還不知道能忍到什麼時候,於是便將頭顱放回了鹿角上,還順手擺了個正當位置。“這是他在魏的子嗣後代,這家夥拋妻棄子三十年,到頭來還是死在亂軍裡。不過這家夥的孫子倒是和他一樣有種,居然舍了命和天水全族也要殺我。”
安樂公歪坐地上,聽到這裡滿頭大汗,想說話卻又一句話說不出。
“你猜這小子為什麼想殺我?”晉王居高臨下的看著安樂公那張肥碩的蠢臉,試圖找出他和那位傳奇漢昭烈帝的相似之處。
安樂公依舊說不出話,眼睛像是沒有焦點的虛望著。
賣關子的感覺讓晉王自己很滿意,但眼前這個肥豬膽子小的和他卵蛋一樣大,明明有答案可就是不敢說出來,這讓晉王的樂趣之火被稍稍澆小了點——這廢物甚至還不如他的卵蛋,他的老二至少能生出個節高氣烈,敢玉石俱焚的小兒子。
“不想說?”
安樂公不動。
晉王扶著劍,他的影子被秋日拉的格外長。
“不敢說?”
安樂公還是不動。
晉王拔出劍,劍鋒直指一步之外的安樂公與舊臣們。
“那你們呢?”
聽到這話的安樂公終於動了——他向前跪下,臉幾乎貼在地上,屁股撅的老高,周圍跪著的舊臣們默默給他騰了個地方,每個人都頭埋得更低,靠後的地方有壓抑著的哭聲傳來。
“他想給薑……給……薑賊報仇……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實是不知啊——”
不光聲調像隻公雞,姿勢也像。晉王覺得羞辱到他這個份上是時候把謎底解開了。
“如果他真的想給薑伯約報仇,我或許還不會殺他……”
晉王不再說,他在等,等腳下這條被打斷脊梁的狗搖著尾巴發問,但剛才那一聲薑賊似乎把安樂公的精神都嚎沒了,一動不動,跪在地上裝死。
這廢物連狗都做不好,隻能自己主動揭開謎底了,晉王心底默默歎了口氣。曾幾何時他那老死床榻的父親還說過——就是頭豬跟著諸葛孔明也能成精了,眼前這頭怎麼還從人退化成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