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馨兒 公元265年 ……(2 / 2)

“他殺我,不是因為他那個離家三十年的便宜祖父。”晉王覺得薑維的這個孫子簡直太有意思了,自己如果親自揭曉謎底會讓這出活劇變得很無趣。“他在當今天子麵前,說我攻殺先帝,說我是亂臣賊子。”

晉王頓了頓,他那種永遠一副目空一切的臉上居然漏出了些許笑容——前提是這種愉悅的猙獰可以稱之為笑容的話。“還用編出個所謂先帝遺詔——說什麼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說我攻伐正位。”

“說我竊國者侯。”

“說我威逼世家。”

“說我篡立奪權。”

說到這,晉王不由的大笑起來。現在就算不抬起這群人的頭,也知道這班蜀地舊臣的臉上寫滿錯愕。他從步攆上取下那張斷弓,扔在安樂公那依舊伏在地裡的頭前。

“天子用這張弓親自勒死了這個胡言亂語的失心瘋,用弓弦把他的頭割了下來。說起來,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弓弦是能拉斷頸骨的。”

沒人做聲,沒人回話,沒人有膽量抬頭望向那張沾滿了忠臣之血的斷弓。晉王那高大身軀投下的影子完全籠罩了安樂公。

“他臨死前還敢質問於君上,問為什麼——真是和他爺爺一樣不知道蠢字怎麼寫!這種愚臣,還妄以為自己是什麼忠臣良臣直臣?食君之祿,卻不能忠君之事,這種人就是混賬,王八蛋,寄生蟲。”

安樂公依舊跪著,頭越低屁股就越高。

他這副姿態讓晉王悵然若失,看來這出鬨劇比他想象的要無趣的多——不知道這肥豬的臉埋在地裡,現在到底是副什麼表情。

“薑維忠君愛國,他孫子也忠君愛國,好!不是小好,是大好。哈哈哈!”

留下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晉王不再去看舊蜀一乾人等,寶劍入鞘,昂首闊步的從步攆上提著那顆頭顱回了大帳,斷弓也被一旁的內侍收走。

奏台雅樂一止,秋獵正式結束。

這是王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晉王,這次事件不光帶走了天水薑氏全家五百二十一口人以及二十名金吾衛的性命,也給了王衍帶來了一個迷題,一個思考。

王衍漫無目的在園林間閒逛,偶遇了山濤與一個他並不認識的中年人,懷裡還抱著個小女孩。

王衍一板一眼的向山濤見禮。山濤笑著拍了拍他的頭給王衍引薦一旁的中年人。聽到賈充這個名字,王衍又躬身行了一禮,麵前這個抱著孩子,氣質溫和清雅的中年人曾經參與過逼殺曹髦,並在事後親手將那根由成濟所持,將天子身體整個貫穿的弑君之戟從其遺骸中取下。

“你怎麼隻向我爹爹見禮?”

個頭不到他肩膀的女孩趁王衍行禮的功夫從父親懷抱中下來,雙手攏袖笑嘻嘻的看著王衍。“我不是夫子嗎?”

王衍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居然又彎腰向眼前的小女孩行了道揖禮。

“南風,莫要胡鬨。”

被叫做南風的女孩沒有管父親的訓斥,很認真的回了道揖禮,不過她穿的並不是寬袖,所以看上去像是並不規範的拱手禮。

山濤,賈充包括王衍看到她這股認真勁不由笑了起來。

“你父親和幕府的人還在商量?”

山濤出聲詢問。

“是。”王衍回答。

一行四人慢慢沿著林道踱步。

“何為權力?”聽著王衍的疑惑與問詢,賈充停了腳。“這可真不像是個孩子提的問題,山公你認為呢?”

“權力?”山濤捋著下巴上已經開始見白的胡須。“權為權衡,是衡器;力是力量。權力,簡單來說就是是平衡的力量、平衡的能力。”

“我倒是不這麼認為。”賈充折下路邊一根柳條。“人可以仗著自己是人而隨手折斷柳條,強壯的人也可以憑著身高馬大欺辱彆人。權力它能無條件賦予一個古稀之年老人教導自己壯年兒子的為父之權,也能賦予一個白首浩然的夫子對不聽話的頑皮學生進行訓誡的為師之義,這些權力對人的約束是天生的,甚至無須經過對方或自己的認可,就能變成“實在的力”,與生俱來,甚至天經地義,換言之其實權力建立在一種天生的不平等上。”

南風牽著父親的手認真聽著。賈充看向王衍:“小夫子,你以為呢?”

王衍稽首向兩位一拜。

“在我看來,權力是授予也是奪取。”

“何以見得?”山濤問。

“容晚輩舉個例子。”王衍向天虛指。“大魏百姓要依賴朝廷提供的資源和保障生存的時候,就間接認可了朝廷對他們的作用。這就是間接的授予。也可以自主自願的認可和允許他人左右自己的命運,這就是直接的授予。”

“確是這樣。”賈充又折下幾根柳條。

“所以我就在想——也就是說真正的權力的實現依賴於對象的認可。這是“權力”這個概念最為神奇的地方。因為這樣一來,真正掌權的反而變成了權力對象。好比我的咒語隻有有人接受了才會產生作用,沒人接受就隻是一串無意義音符。手裡的法杖,彆人認可了才能向他施加命令,不認可就是一根木棍。那麼,你為什麼要認可?為什麼允許我左右你的命運?——這是因為你相信授權於我能為你帶來切實的益處。

當百姓把自己一部分的主權讓渡出來,是有條件的。若是不相信朝廷對自己的護佑,我就不可能授予朝廷權力,如果朝廷硬要左右百姓的選擇和決定,這在他們看來就是赤裸裸的暴力,是不合禮法的。所以擁有權力絕不僅僅是天子擁有給向眾人發號施令的特權,而是要讓天子扛起來那些追隨仰賴之人命運的千斤重擔,權力是福也是禍,是力也是反作用力,它可以主宰他人也可以讓你被他人宰割,可以讓你如虎添翼,也可以到最後叫你死無葬身之地。即是特權也是責任,即是授予,又是奪取——擁有權力的晉王可以羞辱安樂公,也隻是因為安樂公忌憚晉王的權力而忍受著……”

王衍說道這裡,可能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話會有些失言,便停住了嘴。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這倒有些天人感應說的意味了。”賈充把編好的柳條圈戴到南風頭上。“繼續說,年輕人有些想法是好的。”

事實上賈充若是知道他這句小小的鼓勵以後會帶來什麼後果,絕對會從墳堆裡爬起來給現在的自己來上幾個嘴巴子。

王衍說了。

山濤和賈充的神情從帶著長輩慈愛的關懷鼓勵變成茫然,又從茫然變成錯愕。

王衍走了。

山濤和牽著南風的賈充在原地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何物老嫗,生寧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山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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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在太極殿吃罷酒席回家,情緒低落。

他將幾個子孫叫到客廳,感慨地說道:“老天有眼,天下給了皇上(司馬炎)。皇上創建國家的基業,說到底為啥?還不是為了能夠傳給後世子孫。”

站在客廳俯首聽講的幾個人一愣,不明白老爺子為何突然說起這般嚴肅的話,相互看了一眼,不敢說話。

何曾呼出一口酒氣,接著說:“我每次陪皇上參加宴會,聽到了什麼呢?不談治理國家,不說遠大戰略,儘說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後世子孫是不是很危險啊?”

何曾的子孫們總算聽明白了,連連點頭。何曾敲著桌子說:“他(司馬炎)這一代,保個太平還可以,但他的子孫後代怎麼辦?前景堪憂啊!”

何曾指著眼前的幾個兒子說:“你們這代人或許能僥幸無事。”

又指著旁邊立著的幾個孫子說:“你們這代人必將遭禍亂啊!

26年後,司馬炎死了。

第二年,西晉司馬家族就鬨起了內訌。

司馬氏八大王開始了爭權奪利的骨肉相殘,血腥無比,史稱“八王之亂”。

何曾的孫子何綏,當時已經位居高官。八王之一的司馬越為了剪除皇上身邊的羽翼,將何綏等十多人一同殺了。臨刑之前,他哥哥何嵩望著死囚車中的弟弟大哭道:“爺爺(何曾)聖明,他說中了啊! ”

何曾字穎考,常恃武帝宴,退語諸子曰:“主上創業垂統,而吾每宴,乃未聞經國遠圖,唯說平生常事,後嗣其殆乎?及身而已,此子孫之憂也!汝等猶可獲沒。”

指諸孫曰:“此輩必及於亂!”

及綏被誅於東海王越,嵩哭曰:“吾祖其大聖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