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紙屏伸出修長的胳膊,衝著門口脆脆地打了一個響指,門口已有兩個侍衛從暗地裡閃出來,恭恭敬敬地對著夏紙屏鞠了一躬道:“夏少爺。”
夏紙屏道:“有什麼情況嗎?”見那兩個侍衛搖頭,才放心地回頭道:“楓晚,走了!”
夏楓晚急急地從二樓跑下來,身穿著淺灰色的旗袍,似一道銀光似的從樓梯上盤旋而下。看見夏紙屏穿的仍然是灰綠色的軍裝,夏楓晚便不高興地撅起了嘴,撒嬌似的道:“哥哥,今天可是要去和女朋友約會的,你怎麼穿的這麼隨便?若是讓旁人看了去,還不得笑話我們夏家沒有家教呢!”
夏紙屏卻沒有開玩笑地心思,隻是輕輕地說了一聲“快上車”,之後就徑自走出了家門,也沒有再回過頭。夏楓晚心說著“奇怪了”,卻還是跟著夏紙屏上了車。
夏紙屏自顧自地開著車,也不理睬夏楓晚。夏楓晚探頭探腦地湊到夏紙屏身邊,怯怯地問道:“哥哥,可是我惹你生氣了?!我知錯了,以後,我再也不開你和葉如的玩笑了。哥哥,你也莫生氣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就是彆要不理我了……”
夏紙屏連頭都不曾扭過來一下,對夏楓晚之言恍若未聞,卻道:“楓晚,最近政局動蕩,你要出去玩就讓我送你。女孩子家的,不要一個人瞎跑,尤其是晚上,叫旁人看了,像個野雞。”
夏楓晚猛地抬起頭來,吃驚地道:“你不生氣了?!”
夏紙屏仍是沒有轉過臉來,英挺深邃的側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卻聽得他冷冷地說道:“怎麼不生氣?!隻怕是要氣出什麼病來,你心裡才好過呢!”
夏楓晚聽他聲音陡然冷硬下來,還拿話編排了自己一通,不由得又是一陣灰心失望,便把頭靠在車窗上,就要留下淚珠兒來。開始還隻是掉淚,後來就小聲啜泣,到了最後就要嚎啕大哭起來。夏紙屏本來就不曾生過她的氣,隻是心事重重,說話口氣重了些,這會子看她自己哭泣,自己還強忍著不動聲色,到頭來終是忍不住了,輕聲歎道:“我再怎麼生氣,你也還是我妹妹!”
夏楓晚聽得了這句話,顧不得拭去臉上的淚痕,緊緊抓住夏紙屏的右手肘,擁進自己懷裡,道:“哥哥,你這話可當真麼?”
夏紙屏轉動方向盤,不著痕跡地把手臂從夏楓晚的懷中抽回來,溫和地道:“彆哭了,眼睛已經腫得像桃子了。你若是再哭,臉上的妝就要花了。我可知道,你一下午躲在房間裡,就是化這個妝呢。”
夏楓晚不好意思起來,拿出帕子輕輕地拭淚,隨即又嬌笑起來:“我陪哥哥約會去,既是見未來的嫂子,我自然是要打扮一下。”
夏紙屏把車停好,沒好氣地敲了一下夏楓晚的腦門,笑道:“你喲,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
進了戲樓子,夏紙屏下意識地往四周圍望了望,便看見二樓正中間的一個雅間裡,幾個女孩子嘁嘁喳喳地圍坐在一起閒聊,旁邊還有七八個少年,與她們一同說笑。錢葉如穿著一身翠綠色的旗袍,坐在背對著戲台的一個座位上,右手邊是一襲淺棕色衣衫的古灰煙,左手邊空出來了兩個位子。夏紙屏一愣,他心知錢葉如一向不會作這些夏排,此會定是古灰煙使的法子,心下自是覺得無趣,便由著夏楓晚拉著自己往樓上走。
古灰煙在二樓,老遠就望見夏紙屏與夏楓晚兩個過來了,便趕忙起身迎上去,扯過夏楓晚的手,與夏家兄妹寒暄了兩句,便與夏楓晚做出很親熱的樣子,順勢把她帶到錢葉如的左手邊,笑道:“楓晚,我們兩個來說些體己話兒,也不管那些閒雜人等了。”
夏紙屏自知鬥不過古灰煙,便不做聲地坐到錢葉如右手邊的空位上。錢葉如心裡又喜又怕,螓首低垂,慌忙拿起桌上的一碗西湖龍井來,湊至嘴邊上,蓋住了大半張臉,急急地吃了兩口。夏紙屏看錢葉如如此緊張,心下自是好笑,卻又不好現在臉上,便輕輕微笑道:“葉如,慢點喝,仔細燙著。”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即便是隻有那麼幾個字,也在錢葉如心裡激起了層層漣漪。卻見她抬起頭來,飛快地瞥了夏紙屏一眼,又趕緊把眸子垂下去。她本是想說些什麼謝謝他的話,又覺得怎麼措辭都不太合適,便緊緊咬住了下唇,眼中似是有點惱恨自己的神色。那副欲說還休的嬌羞神態,此時更是迷人。夏紙屏也覺得氛圍有些不對,便把視線從錢葉如的身上移開,轉過身去,卻見那八個少年自己竟都是認得的,皆是當今名門之後。
“秋燈明翠幕,夜案攬芸編……”正說話間,戲台上已經唱了起來,本來背朝戲台子的,也都轉過了身來。夏紙屏手裡捧著唱本,一邊讀著,一邊時不時地往戲台上看兩眼,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錢葉如卻是寶貝起了那個茶碗,死死地抓著不放手,握住茶碗的手指關節都已經泛白了,她卻好似渾然不覺似的,幾乎是想把那個茶碗捏碎一樣。此刻,她也無心聽戲了,隻是怔怔地望著夏紙屏發愣。
“小門深巷,春到芳草,人閒清晝……”夏紙屏微微皺起眉頭來,麵孔上染上了一絲倦意。他被錢葉如這樣一看,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更何況他本就對越劇無甚興趣,很是想起身離席,卻又因他的座位在眾人之前,此時戲剛開場,若是貿然離去,恐怕引起眾人不悅,隻得耐著性子,準備這一出結束之後便離場回去。
“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來年年依舊……”錢葉如淒淒哀哀地跟著念,“春又來年年依舊”,他的心思,可是年年依舊的?!
“最喜今朝春酒熟,滿目花開如繡……”花開如繡,花開如繡。夏紙屏在心頭默念,花開如繡的,也可是那一苑錦繡似的牡丹花開,也可是那漫天飄飛的楊花榆莢啊。
“願歲歲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歲歲年年人在,隻是人在心不歸!錢葉如再也忍不住,手往桌子上一撐,就想站起身來,卻忘了手中還捧著茶碗,自己雖然是站起身來了,但是手中的茶碗卻從雅間欄杆的縫隙裡飛了出去,直直地落向一樓的茶座!
“簾幕風柔,庭幃晝永,朝來峭寒輕透……”南鶯啼正抿了一口洞庭碧螺春,細細地品著,一邊聆著那唱詞,忽的,一個茶碗從二樓雅間摔下,連帶著飛濺的茶水,直直地向她砸來!
她根本來就不及躲,隻有眼睜睜地看那來自汝窯的藍色花朵,在她的額角溫婉地盛開。
——不是她不躲,是她根本就來不及躲。
——丁零咣啷,嘁哩喀喳。
——血光四濺呐,太恐怖了。
——她就那麼一下子,給一個茶碗砸得倒下去了。
——還是夏少爺眼尖。
——你瞧瞧,葉如的臉都嚇白了。
——她也忒冒失了點。
——得了,她人還在呢,你就少說兩句,彆給她聽見了。
——走,下樓看看去。
是茶碗!掉下去了!會砸到人……
夏紙屏立刻向樓下望去,一切都在他的眼中模糊,唯有一抹清晰的幽藍色……
他的心頭沒來由地一跳,隨之而來的是一驚,一痛,隻覺得心中沒有彆的念頭,隻要能夠救她便是!他顧不得想,立馬從樓梯上衝下來……
他隻是,不想讓那抹幽藍色的身影消失而已。
為時已晚。
她跌在地板上,額角汩汩地冒出血來,四周散了一地茶碗的碎片,有幾塊沾了她殷紅的血漬,原本溫婉的藍色花朵,霎時也變得猙獰可怖。他的心口“突突”直跳,仿佛馬上就要失去什麼至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