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頭看向水泥台階。
上麵有一對小狗的腳印,腳印下麵歪七扭八的印著兩個字——歡歡。
祈暘深呼吸幾下,敲響了門。
門內一時沒有動靜,她沒敢再敲,耐心等著。
片刻,裡麵傳來細微的動靜。
“來了。”
短短兩個字,隔了近十年。
和記憶裡的不太一樣,變沉變啞了,但還是熟悉的語調。
壓抑了一路的情緒無法再堵塞,四肢筋脈傳來密密麻麻的酸澀,祈暘咬唇把眼淚憋回去,輕聲應道:“嗯。”
細簌的摩擦聲和手電筒的光亮透過門縫,一條細小的光條映照在祈暘的臉上。
聲音和視線都清晰放大了。
門鎖轉動,門被推開,門後的人走出來。
武芳把手電往地下照,看了眼怔住的祈暘,很快移開,語氣裡有些抱怨:“這麼晚才到,我還以為你不願意來呢。”
祈暘喉嚨發緊,她垂眼抬起手上的袋子,低聲說:“我先去看了外公和歡歡,順道買了點李記炒米。”
武芳轉身往裡走,低低笑了一聲:“膽子大咯,都敢晚上摸黑去墳地了。”
“門口簷下的燈是壞了嗎,我剛看沒亮,還是沒開?”祈暘帶上門,跟在後麵,偷偷抹了下眼睛。
武芳把手電筒的光向身後打,說得漫不經心:“去年國慶就壞了,一直沒換,不用管它。”
幾平米的院子裡全是菜,辣椒、菠菜、青菜、香蔥,還有幾盆花草,大大小小的泡沫箱幾乎占滿了空間,隻餘下兩腳寬的過道。
“是缺肥了嗎,有的葉子發黃了。”祈暘注意到。
“最近沒打理,懶得弄。”武芳不甚在意,邁上幾級台階,她把手電筒向後遞給祈暘,祈暘接過,把光打在廚房的門鎖上。
武芳手指摸到鎖芯,低頭拿鑰匙去對準。
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哪怕隻是在院子裡坐著,她都會把廚房和臥室的門鎖上。
撲麵一股酒香,一切都是熟悉的陳列和擺設,餐桌還是那張低矮的,穿過廚房右轉,貼牆有一麵大櫃子,上麵放各種空酒瓶,下麵放鞋和雜物。左手邊是衛生間,右手邊是臥室。
這就是外婆家的全貌了。
臥室進門的左邊台子上放著一些供品,祈暘找空把炒米放下,閉眼雙手合十對著外公的照片說了幾句,然後又鞠躬拜了拜旁邊的菩薩。
“老頭子,你最喜歡的小外孫女回來嘍。”武芳調高了電視音量,似乎隻是隨口一說。
祈暘聽到這話再克製不住,跑去衛生間待了一會,出來時眼圈微微紅腫。
她回籟沉一定會來巷子,繞到後麵先祭拜外公,再遠遠的從巷口等待時機看看外婆。
武芳麵容慈祥,性格卻倔強剛烈,近十年過去了,歲月似乎隻把她的嗓音變嘶啞了些,臉上加了幾條皺紋,其餘都沒變,連脊柱都沒忍心壓彎分毫。
祈暘不曾再能進來,便看不見外公的照片。現在見到了,對著照片,腦海裡他的長相卻沒有變得清晰。
記憶裡的人褪了色,蒙上了名為遺忘的霧,怎麼想都抓不住細節,隻施舍般留下模糊的輪廓。
武芳坐在藤椅上,扶手的藤皮已經破爛發黃,她安靜地看著電視,仿佛沒有察覺到祈暘的異樣。
祈暘有些無所適從,沉默地站在門口。
過了會兒,武芳瞥她一眼,下巴往旁邊墊著毛織墊子的板凳一點:“站著當門神啊,坐這。”
祈暘挪過去坐下,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
武芳在看抗日劇,她一向喜歡看這些,到了廣告就調台到戲曲頻道換換口味。
電視上正播到高潮,一顆手榴彈炸死一窩鬼子,武芳激動得鼓掌叫好,和以前一般無二。她笑得暢快,等廣告的時候問了句:“你來你弟弟知道嗎。”
“知道。”祈暘回答。
武芳似乎很詫異:“你媽說的?”
祈暘搖頭,如實說:“不是,她不讓我說,怕林樂樂也吵著要來。我偷偷告訴他的,不想騙他。”
“也是,”武芳不經心笑了笑,調整了下坐姿,藤椅隨之發出聲響,“你媽這個人啊,就愛這樣。”
祈暘低眉,攥著手指,思緒被扯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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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程霽忍不住往後躲,“媽,你輕點啊。”
程虞故意手重,給他按上創口貼,哼道:“嬌氣什麼,不就一道小口子麼,要不是你偷偷先跑回來,你能受傷嗎?”
程霽動了下唇角,立馬引來一陣抽痛。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三厘米的距離,氣笑的同時還不忘避重就輕:“我嬌氣?是誰突然打了我一巴掌,戒指劃了那麼長?”
“我都說了,有蚊子我才打的。”程虞把酒精和棉簽收起,不耐煩又解釋了一遍。
程霽淡淡看了程女士一眼,靠在沙發上攤手,兩個食指在嘴前比了叉,眼神表示:他無語且不相信。
現在可是冬天,臘月,滴水成冰的那種。
“不相信算了,反正你現在就是個看著年紀比我都大的滄桑老男人,多道傷還能增加威懾力。”程虞麵露嫌棄,都不忍心再去看他,“幸好你還沒喜歡的人,不然誰能看得上你,花孔雀都比你看頭。”
“……”
從見麵到現在,短短一個小時,程霽已經被親媽懟得忍無可忍。
他做了個認輸的手勢,投降進了房間。
夜幕漆黑,月亮被厚重的雲層遮擋,隻能窺見殘缺的影子。
程霽立在窗前,影子映在玻璃上,胸口心臟的位置落了一個水彩筆畫的黃色太陽,或許更像是一朵綻放的蒲公英花。他伸出手去觸摸,抱有一絲僥幸地期待明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