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是半夜三更時候,夜色雖濃,宮裡卻是亮如白晝,處處煙火繚繞,人人驚懼地到處逃竄,草木皆兵。
而延安殿前卻好似是靜止了一般,定在了敵我雙方相遇的那一刻,有的人就連麵上的表情還都尚未消散。
打破寧靜的正是對方站在前排的領頭之人。雙方互相打量著的時候,他忽然就譏笑道:“喲嗬,咱們是不是撞了大運了?那小子後麵背著的是不是就是趙家那個廢物皇帝啊?”
我認出說話這人,正是叛變了的左金吾將軍趙時蘊。我怒不可遏,敞開了嗓音怒斥道:“趙時蘊!爾等欺上瞞下背主求榮,簡直罪該萬死,現在出現在朕的麵前還不跪下求繞!難道你們還要弑君不成?”
對方絲毫沒有悔過之意,他將這殿前的空地視若閒庭,溜達了幾步,突然輕笑一聲,道:“我何罪之有?為甚麼要跟你求繞?”他背手望向我,眼中滿是堅毅之色,“你說我欺上瞞下背主求榮,你當我願意嗎?左金吾衛府上上下下八千三百七十二口士兵,每年朝廷撥下來的銀兩連最基本的軍餉都難以保證,更何談招兵買馬嚴陣以待?你難道要讓他們用血肉之軀去抵擋敵人的精兵利器?你難道還肖想著要讓他們用成百上千人的命去保護你一個人?”
他說到這裡,長籲一口氣,慢慢悠悠地拔出了身上的佩劍,接著道:“皇上啊,我今天可不是為了我自個兒的榮華富貴站在這裡。今天我可是為了左金吾衛的八千三百七十二口士兵,在這裡就是拚了性命也要反了你這個窩囊皇帝!”
他話語一落,便持劍如脫弦的弓箭一般衝了上來。他身後的士兵也隨著他一齊殺來。周治忙帶我躲到了士兵的後排。
我隔著包圍的眾人,望向滿身殺氣的趙時蘊道:“朕不明白。你說朝廷撥下的軍餉不足,那不是朕一個人的問題。戶部不作為,朝廷貪汙成風,人人都想著斂財從不散財,朕隻有一個人,就算想要改變這樣的局麵,那也是難上難啊。”
趙時蘊一邊與人纏鬥在一處,一邊嘶吼道:“說得這麼好聽作甚,那銀子還不都是被譚忠海獨吞了去,每年萬萬兩白銀都進了他一個人的府裡,朝廷當然沒得銀子往彆處撥。”
我都要被他氣笑了。
“譚忠海一人之力怎能貪汙白銀萬萬兩?還不是你們這些當朝百官聯起手來弄虛作假,若不是你們為虎作倀,朕怎麼可能會對他無處下手不能處置?”
“不要把你的無能歸咎於他人!”他反手架住對方的兵器,空出的右手變掌為抓,一把挾住對方喉嚨。他聲嘶力竭道:“趙家上下這麼多口人,憑什麼皇帝就得你來當?你膽小怯懦不敢處置譚忠海,卻沒想過咱趙家有的是人敢辦了他!”
兩隊勢均力敵,拚殺在一起爭個你死我活。這兩邊都是我大安的軍隊,雙方都是我大安的子民。我看著他們廝殺在一處,卻無力製止這場死鬥!
天邊遠遠傳來鼓角齊鳴的聲音,軍隊士兵一齊踩踏地磚的隆隆聲音,甚至還有手無寸鐵的百姓在嘶喊著求助,在哭嚷著求饒……聲音向著這個方向逐漸逼近。
時間緊迫,我又急又怒,朝著趙時蘊嗬斥道:“你以為就憑柳夢得一人,何以能夠辦了他?突厥人殺進了咱大安朝的宮門,你們不想著抵抗殺敵,卻還跑來關上門自相殘殺同室操戈?趙時蘊,你難道瘋了不成?”
可他已經殺紅了眼睛,完全不管不顧一樣投身於戰鬥之中。他自己身上也被兵器所傷,卻並不在乎那些滴血的傷口。他咆哮道:“我就是瘋了,你奈我何?你奈我何?哈哈哈哈……你自己的皇位自己保不住,難道還要我左金吾衛八千三百七十……”
他剩下的話語終是沒有說完。一切發生的好像是放慢了動作一般,我隻見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低下頭看到了穿心的一箭,便倒在了地上再沒有站起來。
周治帶我迅速躲到了最後麵的走廊之下。
我們遠遠望見趙時蘊帶來的人手全部倒在了箭雨之中。他們染紅了地磚的鮮血好似是地毯,他們滿心追求的信仰好似是祭品。
我抬眼望去,朱丹色火焰的照耀之下,遠遠可見一群士兵的暗色身影,殿前整個廣場,幾乎處處都被立於牆頭之上的斜影籠罩。我分明瞧見那些步兵和弓手,皆是身著突厥士兵的盔甲,嘴裡亦都喊著突厥的語言。
剛才就是牆頭上的那些弓手,射死了離他們距離稍近的趙時蘊及他的手下,而我這邊周治帶來的士兵見狀便都分散開來,或躲在了簷下,或跑至近處的大樹巨石旁避過。
我看著這一切,心如火焚。
我知道我們隻需要跑過延安殿前的空地,繞過兩個轉彎,再通過一個長廊便能到達宮殿西門。到了那裡,就會有人馬接應我們,助我們跑出京城,遠離這些世俗的權力紛爭。
但現在麵前的這一堵兵士圍成的人牆令我們束手無策,插翅難逃。
或許我們可以從包圍圈的內部撕裂一個開口逃脫開來,但顯而易見的是這勢必要以犧牲很多人的性命為代價。
我怎麼能讓這麼多的人來做我的陪葬?我何德何能讓這麼多的人為了救我一人而罔顧自身的安危?
可是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我不要死。
我的父皇和母後還不知是否安全,我的皇兄皇姐還不知身在何處,我的師傅還不知是否康健,我的侍從奴仆為了讓我逃命已經付出了他們的全部甚至是他們的生命。還有周治,現在在我身邊。
他不能與我死在這裡。
馬革裹屍,是為榮耀。爾虞我詐,非我所長。
無法戰死沙場將是我畢生的遺憾,可我不能因著些魑魅魍魎使出的詭計陷害而死。如若可以,我更想要看看那些被欲望支配了的靈魂,將會如何獻祭給惡魔,再如何被欲望反傷然後吞噬。
我抓了周治的臂膀,不消我說話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看他打了一個手勢,我們便被層層包圍在了隊伍的核心最內層。
隊伍沿著屋簷緩緩前行,直到麵對敵方的人牆,便如同一柄利刃刺入其中。我見士兵們不避斧鉞,閉了眼睛地以血換血,以刃抵刃。圍住我的人牆逐漸染成了血牆,然後一層一層的被劍戟剝離,徐徐倒下。
包圍圈越來越小,我強硬地攥緊周治的手,從他背後滑下。透過密密麻麻的人牆,我看到了通往宮外的走廊近在咫尺。我看到前麵阻擋我的敵人,都被一一斬死刀下。
我渾身的熱血似是全都湧上了頭頂,從腳邊戰死的士兵手裡一把取下卷了刃的彎刀,周治也從腰間的刀鞘中拔出佩刀。
我們相視一笑。
火光映著他宛若桃花的眼睛,我看到他宛若桃花的眼中映著我狼狽的身影。
終於有這麼一天,我能夠與他並肩作戰。我似是完全感覺不到持刀的臂膀早已酸軟,也似是完全感受不到身上傷口的痛楚,我們背脊靠著背脊,一直殺到走廊,殺到了宮門口!
大門敞著可以通過一人的縫隙,我急切地想要衝出去,周治攔在了我的麵前。他率先擠了出去,卻定在了門外。我慌張地跟著他擠了出去。
宮門外,一牆之隔,猶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