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灑在大地之上,通往西邊城市的道路一片光潔,路兩旁的樹林鬱鬱蔥蔥。隻除了樹旁陰翳處,有數匹倒下的馬,一輛散了架的車,和兩位身下淌著血的車夫。
我見此景,心下一片淒涼。
周治蹙了眉頭,謹慎提醒道:“小心埋伏。”便帶著眾人匆忙躲進了林子裡。
我們放輕了腳步走在林中,隔著老遠都仿佛能夠感受到追兵手中火把的熱氣。
我們要避著林中繁多的枝杈注意不要被其所傷,還要小心腳下不要被古樹露出地麵的樹根絆住。
行了沒多遠,我便有些氣喘籲籲了。
周治見狀,便蹲在了我身前欲要背我上路。我拗不過他,隻好乖乖趴在他的肩頭。
他雖是文官,身體卻比我見過的文官都要健壯。
大安文官不愛習武,但周治絕對是練過的。剛才雖然混亂至極,他的一舉一動我卻都入了眼裡。
為了做好這個丞相,他定是付出良多。以往每日他都要批改繁多的奏折,完成諸多的工作,若是沒有強健的體魄,恐怕早就被這些瑣事壓倒了。可是他在丞相之位這麼多年,卻也從來沒有缺過勤、生過病。
“隻可惜呀……”我心裡暗歎。
周治領著隊伍一路向西,一旦我們渡過了京城西邊的夕見河,便可算是逃出生天了。百十來號人的隊伍最終逃出來的隻剩下寥寥十幾人。每個人都快要精疲力竭,靠著這麼一口求生的血氣和勢不可擋的銳氣一直硬撐著走了這麼久的路。
寂靜的樹林裡,一時隻能聽到鞋子踩在乾枯樹葉上的聲響和從人們口鼻中呼出的氣音。
我不知道隊伍走了多久,繃緊的心弦一直不敢鬆開,直到汗涔涔的皮膚透過濕冷的衣襟觸碰到了冰涼的水汽,鼻尖也嗅到了河邊青草所帶的微腥味道,我心裡默念著“過了河就安全了”,才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我晃了晃周治的脖子,想要他把我放下來。誰知道我這邊還沒出聲,樹林的另一邊就傳來了一陣匆匆的腳步和“噠噠”的馬蹄聲。聽起來人數眾多,至少要有幾十個人!
周治當機立斷,讓所有人都藏了起來。
我躲在一顆巨石的背後,看到了另一隊逃跑的宮人正被突厥士兵追殺。
那些突厥士兵挽弓搭箭,並不著急殺死他們。他們似是狩獵一般,先是瞄準了跑路的宮人的雙足,箭射下去,宮人們“啊啊”地呼痛,便都跛了一隻腳,卻還拖著跛了的腳強撐著繼續前行。
馬上的突厥人卻還不放手,他們嬉笑一陣,便又從手中射出數箭,這次瞄準的是膝彎,再次中箭的宮人們慘叫著用手肘支撐著身體仍未放棄地向遠處膝行。
待突厥人再次拿起弓箭的時候,我再不敢看,捂了眼睛卻已經聽到了痛苦的慘叫聲,隨著箭簇“唰唰”射出的聲音,慘叫聲越來越微弱,直到消失。
馬蹄在遠處踏了幾步,正要遠離,卻有樹枝折斷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不知是哪個士兵失了力氣,踩斷了樹杈。
對方人數眾多,我們可不能跟他們硬碰硬。
就在對方猶豫是否要進攻的時候,周治大喊一聲:“跳河!”眾人便齊齊現身向水邊衝去。
周治推拉著我,將我護在了身前。
離河邊隻餘數尺距離。
我隻聽周治悶呼一聲,身後的人便猛地將我推進了河裡。
我急急回頭看去,周治的大腿已經中了一箭,跪在了河邊泥裡,而他身後騎兵正再度挽起了弓箭!
我欲要將周治拖下河裡,一時間卻苦於河邊泥濘爬不上岸。
瞬息之間,樹林裡卻竄出來一人,猛地撲倒在周治身上,弓箭俱都射在了那人身上!
周治被他往前推了幾步,正到我能夠觸到的範圍。幸好泥土鬆軟,我順著力氣將他一把拖下了河水,潛到了水下。
河水之下,聽不清岸上發出的聲音。
似是隔了一重世界一般,我看到撲倒周治那人的麵孔,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正是那個月夜花園中被人暗暗唾罵的管理禦膳房的太監劉懸。他褪去了我記憶中奴才麵前的跋扈恣睢,也褪去了記憶中在我麵前那份摧眉折腰的模樣。彩色的麵孔似是失了顏色,逐漸變得青紫,黑白,直至再也望不見。
我托著周治鑽出水麵。周治的麵孔也失了顏色。
“周卿。”我遲疑了一下,輕聲喚他。
他一如熟睡一樣,毫無反應。
“醒醒啊,周卿。”我搖了搖他的頭。
他還是沒有動靜。
我抱住他的身體,低聲歎道:“周卿,我們安全了。”
月色下,周治失了血的臉色如同一張白紙,身體卻依舊紋絲不動。
我心下大慟,臉上的血水、河水混著淚水一起劃過嘴邊。
我嘴裡澀澀地,提了嗓音一聲挨著一聲地喚他:“周卿啊……周卿……”
天邊月亮雖然還掛著,顏色卻逐漸轉淡了,另一邊的太陽已經要冒了腦袋。
我的聲音回蕩在夕見河上,引得遠處樹林裡的烏鴉也一同“啊啊”叫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