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我等了你好久……(2 / 2)

偶戲 八百九 5409 字 10個月前

周治見人喝了茶水暫時壓住了咳嗽,忙拉著人坐到了窗前。

趙烺才止住咳聲,一雙稚嫩的小手捧著一把剝了殼的瓜子送到了眼前:“啊、啊!”

看著孩童和皇姐彆無二致的眼睛,趙烺撫了撫對方毛糙的腦袋:“你吃吧,我喝茶。”

小童便勾著嘴角抿了一顆瓜子,依偎在他身邊。

“啪!”樓下的說書人一拍醒木,引得眾人豎起了耳朵。

“二十八年前,常平帝日夜沉迷於觀星占卜,預言十年後將會出現大凶天象——“熒惑守心”,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其破解之法,鬱鬱而終。甚至在其臨終榻前,都拉著他兒子承澤帝的手,念念不忘此事,一直叮囑著兒子定要找到破解之法才好讓安朝世代永存……”

聽著說書人講這段故事,趙烺不由得跟著陷入了自己的回憶當中——

那年,他的皇爺爺過世,父皇登基,改年號承澤,意為承祖輩之恩澤,富及安朝萬民,之後便一心撲在政事上,勞心勞力兢兢業業。

直至十八年前,突厥鐵騎大軍浩浩蕩蕩踏過大安邊境,大安北方數城皆毀於那次戰爭。父皇震怒,傳位於他,然後協同他的四個皇兄一起奔赴北方綏城作戰。

而父皇臨走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將周治破格提為了首相,辭去了先生陸放,並留下了讓他速速整改朝廷的囑托。

一年後,突厥戰敗,而後向安朝俯首稱臣歲歲朝貢。從那之後,他的父皇便和皇兄一起駐紮趡州鎮守北方邊疆。母後得知,便也隨著他們一起生活在了邊城。

而京城這邊,因著他大刀闊斧整改朝廷,得罪了不少權貴,漸感力不從心。無奈之下隻好請了先生重回朝政指點一二,現在他回想起來卻隻怕是陰差陽錯,互相誤了彼此的一生。

那時,他經驗淺薄,看不懂父皇的決策,以為請回了更有資曆的先生便可解決一切爭端。父皇得知後,雖沒有責怪他,可每當舊事重提起來,就總是覺得他那時定是想要借著周治的能力,多多抬拔上來一些年輕的官吏,以此肅清朝廷裡黨同伐異官官相護等等這些解決不清的老問題。可彼時他初出茅廬綆短汲深,又哪裡看得出父皇的高瞻遠矚雄才偉略,白浪費了他一片良苦用心。

八年前,突厥背信毀約,夜襲邊城,父皇在那一夜戰死,而後母後手持父皇的佩劍披掛上陣。卻怎料僅僅一月之餘,母後連同他的四個皇兄,先後戰死沙場。

趙烺得知此事,欲要接替了母後的位置禦駕親征。無論朝廷眾臣如何阻攔,都執意如此,直到陸放為了攔人,當朝撞柱而死。殷紅的鮮血混著腦漿,濺在大殿赤紅的柱子上,然後一直流淌到地上,沁入金色地磚的最深處,潑了數十桶井水也都擦不回原本的模樣。

世事幾經變化,他一直嘗試著去改變,卻也一直倍感力不從心。

八年前冬至過後的最後那幾天,一直對譚忠海唯唯諾諾的柳夢得裡通外國,勾結了突厥朝廷,直接攻進京城,打開了皇宮的大門。

那一夜,皇宮煙火漫天,大火足足燒了十幾天才被撲滅下來。宮裡的老少壯年,逃出生天者寥寥無幾。

皇姐不堪受辱,殺了駙馬便抱著孩子跳城門自儘了。周治的手下晚到一步,親眼看著她從城門上一躍而下卻趕不及救下,好在他們檢查了皇姐的屍體,從她緊緊抱住的懷裡救下了氣息微弱的嬰兒。

而皇宮這邊,周治帶著他逃了出來,卻被路上追殺其他宮人出城的突厥騎兵射了腿腳。二人雙雙掉進河裡,周治失血過多暈了過去,他抱著昏迷的男人惶惶一夜,好在最終順流而下漂到了一處淺灘被好心人救下。

周治醒來後,未來得及養好傷腿,兩人便往西南逃去,一路臨街行乞躲避突厥朝廷的追殺,終是在這西南邊陲小鎮上偏安一隅。

直至幾個月後,周治的手下帶來了壞了嗓子的遺孤,以及柳夢得被五馬分屍的消息。

……

“啪!”醒目的響聲讓趙烺從回憶中抽出身來。

說書人手裡搖著蒲扇,把前麵的故事做了個總結:“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這柳夢得聰明反被聰明誤,隻道是自己富貴險中求,卻也沒料到這富貴路可不好走,那可是萬丈深淵,一個不注意瞧不準絆了跟頭,那可就是摔個死無全屍。皇上說他既然過去就能‘背主求榮’,將來也未必就不會再次背信棄義改投他國主君,便下令將他處以五馬分屍,以儆效尤!”

說到此處,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潤了口茶水,等台下坐著的人們催他繼續,這才說道:“處決那天,驕陽似火,觀刑的眾人都揮汗如雨,卻都不願離開。隻聽前頭主持行刑的官老爺拖著了嗓子喊了一聲:‘時辰到,行刑!’那負責行刑的官差便將柳夢得的頭和四肢分彆綁在了五匹大馬之間,然後就揮了鞭子猛抽那五匹大馬。這五匹馬可不是普通的馬,它們是由前朝被柳夢得背叛皇帝的五臟所化。它們承了死者的怒氣和怨氣,隻消一個使勁,瞬間就把柳夢得拆成了五瓣兒!霎時間,鮮血便‘嘩啦啦啦’地濺了個滿場。人們往前湊頭一看,那濺出來的血啊都是黑的,他的心、肝、脾、腎從肚子裡掉了出來,也都是烏漆墨黑的。這邊剛把柳夢得拆成了五瓣兒,就有一大群野狗“呼啦啦”地跑了過來。這京城的地界,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野狗?誰也不知道,誰也說不清……”

講到這裡,說書人又搖頭晃腦地朝天上拜了幾拜:“許就是那老天爺瞧不得咱人間疾苦,故意散了這麼多野狗下來替咱們報仇……這一大群的野狗見了柳夢得被分解的七零八落的屍體就瘋狂地撕咬,沒一會兒就全都給吞吃下腹了!”

這說書人講得令人身當其境,雖是夾雜了不少胡亂猜測和裝神弄鬼的東西,卻也有不少是真實發生過的,尤其是當年宮裡的人們確實都或死或瘋了。

趙烺不厭其煩地來著茶樓裡聽人一遍一遍地重複這段故事,不過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些人、這些事,以他現在的狀態,他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都不記得、不知道了。

他斜倚著窗欞,看著周治哄著孩子喝水吃點心,記憶中柔軟的輪廓在奔波和勞累中變得清瘦而棱角分明。

說書人講完了故事便退了場,換上去的人正撥弄著懷裡的琴弦,咿咿呀呀地唱著吳儂軟語的小調。

兜兜轉轉,不變的舞台,不變的看客,聽到驚喜處時的喝彩和打賞也都不曾改變。

街對麵包子鋪的牌匾老舊的快要看不出上麵的字來,旁邊那戶門口的石獅子據說是前朝的老物件,肩挑擔子走街串巷的青年見了小孩便分出去些糖塊,據說是家裡老婆剛生了對兒龍鳳胎。

趙烺隻覺眼前的場景逐漸變得斑駁陸離,耳邊也跟著安靜下來。

周治呢?怎麼突然不見了?剛剛明明是在……是在乾什麼來著?不等他琢磨,便隱約聽到了遠處傳來歡快的絲竹聲,熱鬨的交談聲。

他莫名忘了剛才的問題,順著聲音摸了過去,倏忽間紅色的宮燈亮了滿眼,還有滿樹的桃花粉嫩嫩的在燈下搖曳。

他側耳聽到周圍的人們談論著弱冠之齡的探花郎,說他如何得霜姿月韻,如何得才華橫溢,便知道自己這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初遇少年周治的那場宮宴。

趙烺順著心意四處找尋,眼前到處都是人們觥籌交錯的身影,卻怎麼都瞧不到那個卓犖不群的身影。與自己敬酒、交談的人應接不暇,等他終於擺脫了人群,跑到了花園無人的一角。隔著重重樹影花枝瞧去,一切都恍若隔世。

身後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那人走至他的身後,抬手擁摟了他的頸項。鼻尖飄過一陣涼絲絲的薄荷味道。

耳邊傳來一聲歎息,少年的聲音似是醉了酒:“總算讓我抓到了你。”

趙烺回攬了少年的臂膀,忽地笑的不能自持:“是啊,我等了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