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桃花雨落了六百一十七次。
那是第六百一十八次。池上的花火,從來沒有過那樣的妖冶。
那一次,我不曾鑽進又青又厚的草窠,獵食最愛的山雞;
不曾爬上溫軟紅爛的老桃之巔,懶洋洋地抬起後爪,梳弄與桃花一樣顏色的的皮毛;
甚至,不曾隨逐螢火,回到老桃根深處、溫暖的小窩裡去,和著老桃的一呼一吸,酣然入睡……
我什麼也不做,隻是守著池上的漣漪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明明暗暗溶了風裡的紅香,安息在池底。
池底……第一次化出你的倒影。
池底有一孔洞。很小,還不及我的樹窩大。很深,我想最長的老桃根也伸不到底去。洞的儘頭是一個方形的豁口,蕩漾著日月、雨雪、雲天。
吃飽了,我就蹲在老桃根上,盯著那個洞看。
洞裡不時冒出一些奇怪的東西,擋住了日月、雨雪、雲天。比如,一根橫貫豁口的木頭,纏著一圈圈爬藤似的東西,吊著一個木墩似的玩意兒。每當那木頭轉起來,那玩意兒就在洞裡深深淺淺,沉沉浮浮。
有時候木頭經常轉,日月、雨雪、雲天,總會看得很清楚。有時候好久也不轉,豁口邊上的草便會瘋長,遮得什麼也看不見了。
桃花雨落了有三百二十次的時候吧……我才知道,轉動木頭的,是一種更奇怪的動物。
大多時候,它們轉動木頭,是為了吊起那個“木墩”,拿走,過一會兒再扔回來。
有些時候,它們會對著洞口,眼裡紅著,不停滴出水來;有的擦完,也就走了;有的直接跳了下來——當然,也有的,是被彆個給推下來的。
下來了,掙幾下,也就漸漸不動了。等到離開了洞,“浮”上池底,就散成一簇簇的桃花——老桃對待生靈,總是以這樣的方式一視同仁。
我問過老桃,才知道這個洞是有名字的,叫做井。那種奇怪的動物,叫做人。
井的那邊,是人的世界。
老桃說了很多人的事情。
大多時候,人們用繩子吊著木桶,在井上打水;有些時候,人們在井上哭泣;有的人跳井自殺;有的人想殺人,或者已經殺了人,就把活人或者死人推到井裡。
我知道的越多,也就越不明白。人為什麼哭?為什麼殺人?為什麼自殺?
老桃說:你不是人,你不懂。
人怎麼了?
人有情有欲,所以有愛有恨,有痛苦,有忌妒,有貪婪……所以人會哭,會殺人,會自殺。老桃說。
為什麼我沒有?
你是一隻狐啊。老桃笑了,桃葉撲簌簌地響。
就這樣,井口的人老了又新,來了又去;老桃的枝丫青了又紅,紅了又青;我照例捉山雞、曬太陽、睡大覺;照例饒有興味地瞧著池底,知道了怎麼分辨男人女人、老年少年,也看慣了稀奇古怪的冠帶裙衫、粉黛釵環……
我也照例不懂,井口的人為什麼哭,為什麼殺人,為什麼自殺;不懂什麼是情什麼是欲,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什麼是痛苦、忌妒、貪婪……
直到第六百一十八次桃花雨。
那一場雨,似乎比任何一次都要長,又比任何一次都要短。
記得我正伏在池邊,舔舐著被花火燒紅的泉水。
突如其來地,井口多了一個人。池上的波漣就顫了。
你是一個女人,同樣地穿了裙衫,施了粉黛,帶了釵環。卻不像以往那些女人,在井口哭個不停,或者乾脆一躍而下。
你一下子拔掉鑲了水玉的步搖,鴉青的長發像山間雲霧一樣散開。
你鬆了手,步搖丟在井裡,緩緩沉了。
很快,你摘了耳墜,褪掉銀鐲,卸了珠鏈……接二連三都扔到井裡,一圈圈亂了池心的波紋。
接著是衣裙。你折了幾折,依舊丟入井底。連同步搖、耳墜、手鐲、項鏈……漂到老桃的池子裡,零落成雪白的桃花。
以往的人落在井底,都成了平淡無奇的粉桃。從來沒有過這麼驚豔的白。
井口,我望見你柔滑的頸,纖瘦的肩,清晰的琵琶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