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了一提井水,當頭傾下。殘水飛濺,漣漪繚亂。等水麵平靜了,所有妝華——粉英、眉黛、胭脂……儘都一洗而空。
我看過很多人,比一場雨落的桃花還要多。可你是唯一一個乾乾淨淨、真真切切的人。
你挽起濕發,紅潤的唇尖銜著水珠。一抹笑靨襯著隱隱露出的虎牙,仿佛山儘頭的最後一縷斜照,萬千魄韻隻在輕描淡寫的一瞬間。
我突然喘不過氣了。眨了眨眼睛,你已消失不見,隻餘一方空落落的雲天。
我撲進水池,叼起那些稀有的白色桃瓣——你的羅衫、配飾、殘妝化成的桃瓣,一片片鋪在老桃根下。
然後,趴在池邊,呆呆地守著水池深處的井口。
我不再捉山雞、曬太陽、睡大覺。我守著池上的漣漪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明明暗暗溶了風裡的紅香,安息在池底。
每當漣漪將暗的時候,你會出現在井口。
你拔掉簪子或是步搖,摘了耳墜或是耳環,褪掉銀鐲或是金釧,卸了項鏈或是瓔珞,脫去衣裳還有裙衫……一大堆我叫不清名字的東西,一股腦丟進井裡。然後一桶水從頭潑下,洗儘了眼底眉間的風塵曆曆。
每次你穿的、戴的都不一樣,畢竟這些東西,你隻用一次就扔掉了。
扔掉的,都化成了白桃花。我一片片叼到岸上,藏滿了老桃根的縫隙。
我想你下一次打扮成什麼模樣,很期待,又很害怕。我害怕你是人,我是狐,你越是高貴,我便離你越遠,甚至連你身上穿的、戴的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偶爾,你身上帶著淤傷。小腿、背後、肩膀,甚至嘴角……可你還是不哭。隻是把那些首飾衣裳,敲斷了、撕碎了,狠狠摔在井裡。
偶爾,你也會閃過一絲笑意。那種特彆的笑,我從未在任何人臉上見過。問了老桃好多次,它才終於想出一個詞,叫做“狡黠”。
我想,大概就像懸崖上的斷腸草吧,風裡月裡,搖曳著深不可測的驚豔。明知道走過去很危險,可還是忍不住想要接近。
桃花雨停了,老桃的枝丫也青了。樹根下的白桃花,壘得像一座巢穴。
為什麼不去對麵看看?老桃說。
她是人,我是狐。我搖了搖頭。
看一看又無妨。
我隻是不敢。
直到有一次。
那天你穿的、戴的,一定是你的最愛。儘管我依然叫不出名字。因為你沒有像往常一樣,毫不留戀地丟下井去。
你坐在井欄上,翻開一隻鎏金胭脂盒,挑起往唇上一抹,頓時豔色奪人。對井一照,很是滿意。
你轉身抱起一團狸花色的毛球。毛球“瞄”了一聲。
你輕撫它的頭,彎起了眉眼。
我心裡刺得一疼。
你擁著狸花小貓,湊上去,又深又軟地,吻了那隻貓。
小貓的唇印上了可笑的胭脂紅。你笑得露出了虎牙。
那可恨的、狡黠的笑啊!
你抱著小貓,從井口抽身而去。
從此,你再也沒有出現。
我終於守不下去,猛撲入池。井口的雲天碎了。岸上的白桃花塌了。
我鑽到久違的桃根深處,拖著一身狼藉。
我悶在小窩裡,不分晝夜。不捕獵,連水也不喝了。
我不禁想起老桃的話:人有情有欲,就有了痛苦。
我很快消瘦了,皮毛也開始委頓。
感到靈力在一點點枯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