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醒了。聽見斷斷續續的叫聲,像隔了很遠。辨了一會兒——是貓。
不知被什麼驅使著,我拖著饑瘦的軀,重返池上。
老桃的枝丫已結出青小的子實。
我看見那隻狸花色的毛球,在深井裡撲騰著,叫聲很慘,一點點沒入冰涼。
也許是在井邊玩耍,不慎掉下來的;也有可能是被人扔下來的。
很多人圍到井邊。
你也趕到井口,慌忙取下井繩,扔了木桶下去。
可已經來不及了。小貓沉得很深,幾乎不再掙紮。
我冷冷看著這一切。
小貓快到底了。再沉下去,進了老桃的池子,就會散成桃花。
是白色的桃花,還是狸花色的?我不禁想。
我看見你發愣而無助的眼神,咬了咬牙。
能不能留了它?我問老桃。
那取決於你。老桃說。
我跳下去,潛到池底,叼住小貓的脖子。
有那麼片刻,我真想咬下去,咬斷這積壓已久的苦恨。
但我忍住了。我想慢慢地折磨它。
遊到岸上,小貓濕淋淋地縮成一團,幾乎沒有了氣息。
老桃用根係的靈力,一點點複原它的生命。
我蹲在一旁,虎視眈眈。
這一守,又不知多少個日夜。
終於,小貓身子一顫,“咪嗚”、“咪嗚”呻.吟著。
我喉關一動,忍不住露出獠牙。饑餓與凶殘擁塞著我的血脈。
小貓顫顫巍巍爬起來。
我伸出利爪,逼到近前。
突然,我瞥見小貓唇邊的胭脂紅。
心像撕裂了一樣,湧出汩汩腥熱。
我低下頭,深深地,吻了胭脂的殘跡。
刹那間,已淚盈眼眶。
我確是懂得了人為什麼哭,懂得了什麼是情什麼是欲,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什麼又是痛苦、忌妒、貪婪……
我轉過頭,淚一滴滴模糊了池水。
漣漪漾開,眼前卻多了一個人的倒影,不是你,也不是旁人。
一個少女,除了一襲火紅色的狐衣,一無所掛。神色迷惘,滿目晶瑩。
身後,老桃歎了一口氣。
你懂了,就變成人了。
你可以去見她了。
隻是記著,不要告訴人,你是狐。
我記不得雕花匾額上那座樓的名字,記不得紅男綠女歡笑顛倒的模樣,記不得眾人撇來的異樣目光。
隻記得踏著一步又一步濕漉漉的腳印,繞過總也繞不過的樓苑闌乾,仰望儘頭的那座樓台,如長林秋色一般,晾滿了隨風傾斜的衣裳。
隻記得你獨自一人,打理一襲剛掛上的羅衣,眼睛眺著遠方。極素的衣容,讓我想起每一次井水傾下的乾淨。
隻記得你低下頭,看見我濕透了的火紅狐衣,還有懷裡打著哈欠的狸花小貓。
隻記得你的手停了,羅衣滑下竹竿,緩緩飄下樓台。
讓我想起第六百一十八次桃花雨。
你的屋裡好暖。狸花貓伏在你我腳旁,睡得正香。
我不敢抬眼看你的眼睛。
你遞來一杯茶,我連杯底的茶葉也吞下了。
你要我脫掉濕透的狐衣,我怯縮了——不敢在你麵前裸露人的身體。
你笑了,給我一疊乾淨衣裳,又拉了一道屏風,讓我去後麵換。
隔著屏風,我將衣裳掩著□□的雙乳,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人的衣服該怎麼穿。
屏風上,斜陽暈染出你的輪廓,坐在梳妝台前。
你謝謝我救了你的小貓。
我嗅到衣裳彌留你的體香。
你問我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家在哪裡。
可我該怎麼告訴你,我是一隻狐妖,今年六百一十八歲了,住在井底的老桃根下?
大概你終於忍受不了我的沉默,上前拉開屏風,隻見我一臉羞慚的紅,腦袋錯套在衣袖裡,下裙也胡亂纏著,完全不成樣子。
你一貫狡黠的笑容竟也多了一絲疼意。
然後,你幫我脫去上衣,重新穿罷,壓好了胸前的衣襟。
你問我:你是哪裡人,為什麼找到這兒來?
我不是人,我是狐。
我脫口而出。
隻第一句話,就打破了老桃唯一的忠告。
然而你不會相信,一個看起來區區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怎會是六百一十八歲的井底狐妖?
你的雙臂從我的背後攬到我的腰前,一圈一圈係緊了裙裳的絲帶。
你的指尖那麼輕柔,掠過微風也帶著溫香。
吃點東西,你就回家吧。你說。
我心裡一澀,拉住你腰上的絲絛。小貓醒了,蹭著我的腳踝。
我說:我不想做狐了。我想變成人……可我沒有彆的地方可去。
你問我:你的家真在井底?
看我點了點頭,你遲疑了。或許是怕我癡傻,真的出了門就去跳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