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拉我在梳妝台坐下。銅鏡裡,你梳攏了我的發。
現在回家還來得及。你說,這兒可不是什麼好行當。
你為我結鬟束肖,佩你的釵環,施你的粉黛。
我屏住氣,凝視鏡子裡自己一點一點落成人的模樣。
那你一會兒隨我去見媽媽吧。你說。
你翻開鎏金胭脂盒,挑起點在我的唇上。
不過你也記住了,我可不是什麼好伺候的主兒。
你說著,那萬千魄韻的最後一縷斜照,竟迫在我咫尺之前。
從那時起,我如願以償隨你身邊,學著變成與你一樣的人。
我把衣裙穿了又脫、脫了又穿,直到習慣了腦袋不再從袖子裡伸出來。
我會囫圇吞掉難吃的米飯和你夾過來的青菜。
我嗅過每一種首飾和脂粉的味道,終於能分彆胭脂的深淺濃淡。
我學會在最難受的時候,依然平靜說我很好。
我學會在最討厭的客人麵前,露出最逼真的微笑。
我學會了侍奉你,穿衣、吃飯、上妝。
每一次你去見客人,都是我為你上妝。
那時的我還很歡喜,至少能為你做點什麼。
你說像你這一行的人,就是在賣身體。
我問你什麼是賣。
你說就是把自己給了彆人,為了自己想要的樣子,變成自己最不想要的樣子。
你說在這世上,人人都在買賣。活著就是一樁買賣。
若真如此,我寧願把自己賣給你。
我不怕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隻怕我賣了,而你不肯買。
在買賣這樁事上,你比我灑脫多了。
你說像你這一行的人,肉.體是死了的,心魂卻不能死。
所以你從不將就不喜歡的客人。那樣的人,你隻接待一次。他們送的衣裳、首飾、妝奩……哪怕價值連城,你也隻用一次,統統脫了、卸了,丟在後院的井底。然後一潑井水,洗去世俗場上的酒汙銅臭。
我終於能站在井上,幫你脫衣、卸妝,俯看井底一方雲天映著你我並肩。
你會趁我不備,一桶水淋得我衣衫儘濕。你笑拉我褪了濕衣,與你一同洗浴。
而我從來不敢,隻能飛奔到門後,掩著發燒的麵頰,聽遠處的你笑一聲罵一聲喊我“小狐狸”。
我不敢乾乾淨淨地站在乾乾淨淨的你麵前,生怕會忍不住抱住你,泄露了心底最乾淨的秘密。
頂多的,我隻敢在你逗弄狸花小貓的時候,嘴裡誇著小貓可愛,手上摸摸小貓的脊背,不經意間擦過你的指尖。
欣慰的是,你不像討厭那些客人一樣討厭我。
至少,我遞來的茶飯,你吃了不止一次;我置備的衣裳,你穿了不止一次;我為你梳洗、上妝,你指點我、訓斥我,可從來沒有拒絕過。
你半開玩笑叫我“小狐狸”。你收起那張狐衣,壓在衣箱的最下麵。
你用筷子敲我的腦袋,強迫我吃米飯青菜;你嘲笑我搭配的衣裳除了古怪就是俗氣,總是不厭其煩為我重選一身。
你每每怨我蠢笨,可還是習慣了我的照顧。
樓台上,我忙著晾衣裳。你仰躺著,擺開大字,漫看衣裙一排排舞成翩翩彩旗,明媚了寥廓的湛藍。
深夜,你陪席醉得上吐下瀉,喚著“小狐狸”也帶了哭腔。我伴你入睡,酒氣混著你的汗香,你的眉額貼著我的腮頰。
我不敢驚動你,又怕忍不住吻你,隻能轉過視線,一顆一顆擰掉流蘇帳下的珍珠,總算熬過了漫漫長夜。
偶爾有客人打你、虐待你。你怪我的傷藥總是塗偏了地方,可那些染了青淤的私密之處,我真的不忍觸摸。
我怕自己露出羞怯的臉色,就像那些輕薄的男人一樣,為此遭到你的討厭。
至於那些男人……我會趁夜翻出狐衣,變回狐妖,摸到他們的家府中堂,在大氣高懸的橫梁上麵,留一泡屎尿。
第二天,看著老爺們指揮家丁挖地三尺,還是找不出臭氣的源頭,你掐著我的臉頰,笑得露出了虎牙。
我以為,我會一直是那個陪你的人,唯一一個。
然而我不是。
那是你最後一次接客,也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梳妝。
那天的衣裙、首飾,是你親自挑的,在衣箱裡藏了很久。
我為你描眉,窺見你眼底沉著心事,有歡喜,也有不安。
你說你要從良了,問我願不願隨你一起。
我問你什麼是從良。
小貓跳上你的膝。你摟緊貓咪,撫弄狸花色的絨毛。
你說,從良就是嫁人,就是和一個男人,永遠永遠在一起。
我手一顫,眉筆落在你眼角,錯點了一塊青黛。
你說:終於等到他了。
他是誰?
我猛然想起,第六百一十八次桃花雨的尾聲。
僅有的一次,你沒有扔掉飾物和衣裳。你用胭脂塗了雙唇,親了那隻小貓。
然後,井口很久也沒有你的身影。
因為你有了他。
那些飾物、衣裳、胭脂,還有那隻小貓……原來都是他送你的。
而你心裡的人是他。
我緊咬嘴唇,幸好沒有流下淚來。
你問我怎麼了。
小貓拱著你的懷撒嬌。
我說我很好。
我翻開你的鎏金胭脂盒,挑起一抹胭脂,勻開在你唇上。
手指仍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