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好。”
他緩緩走出了我的房,關門之前,我突然想叫住他:“公子單。”
他驚訝回身,眼神亦有期待。
“可否…可否告知我,你的計劃是什麼?”雖然我很想知道這個重要的問題,但是此刻卻覺得這是最不重要的問題。
我隻想要他留下來說會兒話,說什麼都行,那就接著今晚他與閎叔未完的話題吧。
周單回屋,在我身邊坐下,說:“好。”
……
“我父被商王囚禁於羑裡,五年來,我和兄弟、周邦臣屬思歸心切,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營救我父。然而我們滯留商都、侍奉儘忠,拉攏重臣、疏通關係…都無甚作用。”
“半年前,微子啟與商王子受因事爭執,仲兄發因故接近微子啟,知其有代弟自立之心,兄發遂欲助子啟自立。子啟亦允諾事成後赦免我父、放歸西土、並善待周邦。”
“六月屬大祭月,商王必然從東夷戰場回城,親自主持祭祀和狩獵。今年,苑囿適逢商都大學大考,商王的將領武士多分散於廣闊的山川野嶺,陪練貴族子弟參加大考,行宮防守迎來最薄弱之時…”
“仲兄發抓住時機,協助微子啟,敲定了行宮政變:先刺殺商王,再奪取軍權,而後扶持子啟自立…”
“你仲兄發今晚也在苑囿?”我問。
“然,仲兄發為商王禦者。”他答。
“仲兄發和子啟在行宮等你彙合,共行計劃,因你未如約而至,他們不敢冒然先行。後來,你遣散宜生代你赴約,放火燒了行宮,可是這樣?”我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然。”他答,目光肯定。
“天呐!”我驚歎!
周單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他覺得他們的行動嚇到了我,確實如此。
但我聽得目瞪口呆,還有另外的考量:作為一個局外人,對於發動政變這種極度凶險的計劃,是持謹慎和保守態度的。
行宮政變注定會失敗!就算我沒有提前預知曆史,也不讚同他們的計劃。現在看來,就是失敗,因為商王子受逃逸了。
……
“火燒的計策,想必是公子單你的主意吧?”我問,這是我的推測。
“正是!”他略有驚異地看著我。
“你遣散宜生火燒行宮,命他設法先驅走商王,把火災偽裝成一場意外,使得商王日後難以調查和追責,你的仲兄發、還有微子啟也能安全離場。”我分析他可能的意圖。
“看起來你參與了他們的計劃,實則你攪了他們的計劃。”我的結論如此。
周單睜大眼睛,驚異地看著我,半張著嘴卻不說話,他有此反應,證明了我的猜測是對的。
“公子單,方才聽你和閎叔議事,意不想參與此計劃?”我問。
“然。”他答。
“為何?”我覺得他除了怕尚父反對,一定還有自己獨到的看法。
“一來,我未信得過子啟為人,雖有過交往,但時日不夠;二來,商王子受,能力排眾議,把征伐大局布在東南,此政策極有利於西土,換一個王未必會如此;其三,周邦實力弱於商,經不起如此冒險…”周單認真地條分縷析,像一位睿智的師長,這種狀態的他最讓我欣賞。
“你說得對,滅商時機尚未成熟,也許尚父也是這麼認為的。”我說。
“尚父如何認為,我並不知曉,此事是瞞著尚父的…不過,眼下,尚父應該已經知曉了…”周單略有擔憂。
“尚父會如何處置你們?”
“…單,已做好領罪的準備。”
……
“唔——你並非讚同此計劃,完全可以不赴約,料想你的仲兄發也不會冒然行事。事不行,則尚父不知,尚父不知,則罰亦不出…可後來,你又怎麼下定決心,遣散宜生代為執行的呢?”我問。
“路祭那日,商王抓了你,我即生出決心…後來得知你誤入苑囿…我決心不悔!”周單看著我,眼神如他語氣那般堅定。他果真因為我感情用事,他若因此陷入險境,我會有愧的…
“那一刻,我才理解了仲兄發的決心,他為父親出生入死、孝心至偉,為周邦竭儘所能、鞠躬儘瘁,他有勇有謀、更有決斷,深得我心敬佩…”周單接著說,抑製不住對仲兄發的讚譽。
沒想到通過這件事,使得周單更了解也更崇拜自己的二哥以及他所做的事業了,我覺得,這為以後他忠於二哥、儘心輔佐其子,做了很好的鋪墊。人是感性和理性的聚合體,發偏衝動,單偏理智,但他們二人能互相信任,相輔相成,從無貳心,實在是令人羨慕。
……
“隻是,商王未死,我兄與我,心甚絞痛…”周單撫胸悲淒。看著他難過,我也難過,胸口似乎堵著一口大石。
“公子單勿哀,商王暴虐無道,子受終究會死,死於火…到那時,仲兄發和你,會親自割下他的頭顱。”我說。
火燒行宮仿佛是一個預兆:商滅,子受焚,因此我想透露給他曆史的結局。
周單看向我,悲淒漸消,重拾堅強,也許是我的堅定給了他安慰。
“商朝氣數將儘,但還未儘,西土仍需謹慎自處,韜光養晦,切不可冒然與商反目…”我補充說,周單深表讚同。
“眼下,若想救父回西土,還須獲得商王的信任和歡心,可投其所好,遣人搜羅天下珍奇異寶,儘數獻之…”
……
我們坐在乾草床上,徹夜長談,直到窗外夜幕泛白。
“將達旦,安寢吧。”周單看了一眼亮藍的天光,對我說。
“奧,好吧。”聽他這麼說,我興奮之餘,確實也困倦了。
不知不覺通宵到淩晨,應該睡一會兒了。“公子單,也去睡吧。”我對他說。
他看著我,頓了一下,從草床上起身,走到門口,說:“好,安。”然後走了出去,關好了門。
……
我躺在柔軟的草床裡,體會另一種完全不同於現代席夢思大床的舒適感覺。可是心裡卻有難以述說的怨言,他為什麼不留下來?這種事情我怎麼好意思開口,他不知道我的心意嗎?之前的擁抱都是假的嗎?求婚也是氣話嗎?他的心裡還是有那根深蒂固的芥蒂吧!
人是感性和理性的聚合體,那些激情的時刻,注定不能長久,大部分時候我們是平平淡淡的,就像現在這樣。可是控製不住的淚水沾濕了草床,我告訴自己,他是心裡的人,隻能悄悄地放在心的最裡麵。說出來就不甜了,想要更多就會生出怨恨了。
就這樣吧。
………
天亮了,但未見日光,不知幾時。
沒有預兆,沒有夢境,我突然醒來。
也許是在夢裡,仿佛有人召喚,我本能地爬起來去開門。
他靠在門外、牆邊,一動不動,似雕像一樁。
見到我,他立直了身體,睜著漆黑的眼睛,詫異又驚喜。
“你在這裡乾什麼?”
“我怕你跑了。”
他認真的語氣說這一句玩笑話,我心裡噗嗤一笑,夢中的怨氣都消,準備好的淚水怎麼都哭不出來了…
“進來吧,外麵露重,小心著涼。”我慵懶倚柴門,低眸任顰笑,素手牽君衣。
……
“好。”
指尖觸碰,冰涼入骨,十指緊扣,金風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