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走在汴梁的雨中。春雨細密如絲,很快就洇濕了他的白衣。他的發服貼的束在腦後,發間五色的珠子沾了水,在一片朦朧中更顯的閃爍。
他提了一柄劍,那柄劍通體雪白,劍柄上似乎少了什麼似的,空落落的,看得人心裡生生發慌。他也並不知他將行向哪裡,似乎,他想要見到什麼,聽到什麼,得到什麼,所以必須一直向前走。
也許,他想,也許他不應該向前走了。他的身後有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事。就譬如還在毀諾城等他的息大娘,再譬如為他而死去的兄弟們,還有沒有鐵手也沒有他的六扇門。他很無奈,但他不能回首。他是個大俠沒錯,可大俠也會怕,也會傷,也會老。
縱使他看上去仍和三年前沒有什麼大的變化,甚至仍是許多少女心中那個如意郎君,可他就是知道,他變了,他老了。他鬢邊已然生出些許花白,就好像他那把潔白如雪的劍一樣。
他管那把劍叫做癡。
一把癡心的劍,一個癡心的人。
一個人的老去,並不一定是滿頭白發,也並不一定會滿臉皺紋,隻要他的心冷了,隻要他覺得寂寞了,他就真的老了,老的不願意動彈,老的不願意想念。戚少商看起來什麼都沒變,可熟悉他的人知道,他變得沉默,變得孤單,他的一襲白衣似乎還在你眼前,可你卻無論如何都摸不到,縱使摸得到,也是觸手冰涼,寒意逼人,凍得人骨骼都叫囂著疼痛。
寂寞如雪,寂寞如煙。
可沒有人真正去關心他是否寂寞,因為他是大俠。他從連雲寨來到京畿,當了神龍捕快,又接替王小石做了金風細雨樓樓主,他的一舉一動無不牽扯著京畿所有幫派格局的變動。他善於打理,他工於心計,他心細如發,所以金風細雨樓屹立於風雨之中,隻高,不倒。
所以,他就愈發的沉寂,愈發的寂寞了。
他依舊走在這條小道上,青石板洇了水,又滑又亮,就好像某個夜晚的星光,某個夜裡的明月,某個夜裡的酒釀,某個夜裡的,那一剪秋水似的眸子。
接踵而來的,是某一夜的劍光,某一夜的琴音。
旗亭酒肆。
戚少商的眼前就真的出現了旗亭酒肆。不過,這裡是京城息大娘開的,聽說很早前就盤給彆人了,如今,卻還依舊叫做旗亭酒肆。
他心中驀然一動,就好像有千絲萬縷的線扯著拽著,讓他伸手推門,讓他抬腳邁步進門,還讓他呼喝一聲。
呼喝一聲什麼呢。
他也不知道。
可他卻進去了,揀了個看起來亮堂的地方坐下。他聞到了酒香,也問道了淡淡的藥香。
“客官要些什麼?”櫃台那裡傳來了一個慵懶的聲音,那個聲音落定後,又可以聽見些輕微的咳喘聲。戚少商覺得這個聲音實在是太久沒有聽見過了,乍一聽,卻還隻覺得心裡發脹發酸,還有一絲一絲綿延不絕的疼痛。
“顧……惜朝,是你。”戚少商這時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是什麼酒?”
“隻不過是一般的梨花釀罷了。”顧惜朝揭開封泥,“自己釀的,你嘗嘗罷。”
“我還以為……”戚少商低低呢喃了些什麼,隨後便衝著顧惜朝微微笑了笑。看見了戚少商的笑,顧惜朝卻隻覺得心裡邊堵得慌。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把酒臨風笑談天下的戚少商了,加諸在他身上的字眼太多,將他如三月春風寒冬暖陽一般的笑容磨滅殆儘。
也許,任何人,都不過是光陰的彈指間。
顧惜朝因為心裡發堵,所以口氣變得異常的差:“大當家的莫不是嫌棄這酒罷。我顧某人這裡地方小,供不下你九現神龍戚少商這尊大佛,你去彆家罷。”
“顧惜朝,你這性子,再給你十年二十年也改不了。”戚少商的手移上酒壇。他的手很好看,骨節分明,修長乾淨,指甲修得很整齊,看起來十分的悅目,而酒壇的另一方,是顧惜朝的手,他的手比戚少商略顯清臒,白得幾乎透明,淺淺的藥香似乎就來自於哪裡。戚少商的手挪了幾挪,幾乎就要碰上顧惜朝的手了,後者卻不經意似的拿開,似乎在嘲笑著那隻手和那隻手的主人如此這般的自作多情。
“大當家的既然來了,就是客,可是似乎你忘了點什麼吧。”顧惜朝用他那好看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扣著桌子,似乎有些不耐。戚少商怔怔看了他好久,這才將那酒壇舉起,放在唇邊大口吞咽了起來。
顧惜朝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戚少商,看那透明的酒液劃過他剛毅的下頷,曲折的脖頸,最後滑到領子裡,滑的再也看不到。
“酒不錯,淡了點。”戚少商放下壇子,胡亂的用衣袖抹了抹唇。
“不怕我下毒。”顧惜朝冷哼。
“當年你若真想毒死我,何必用什麼箱子燕,一瓶砒霜,一杯鴆酒,那個不夠我死上千回百回。”戚少商似乎在回憶什麼似的,竟然笑開了,“你殺不了我,再多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也一樣。”
“大當家的未免太自信。”顧惜朝微微一怔,旋即又垂下頭,唇邊似乎有抹苦笑,“你不也一樣。”
“……”戚少商張了張嘴,最終也無奈的攤手,“沒錯,你殺不了我,我也一樣殺不了你,多少次,都一樣。”
他們二人之間似乎一下子就陷入沉默,沒有誰開口,隻聽見雨聲越來越響,幾欲成傾盆之勢。
“你……”
“你……”
他二人又同時開口。戚少商抿嘴,待顧惜朝先講。
“聽聞戚大寨主成了神龍捕快,又做了天下第一樓的樓主。”顧惜朝道,口氣中有點莫名的發酸,“大當家的果然神龍在世,神威非凡。”
“顧惜朝,你……”你口氣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衝,又沒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戚少商氣結,半晌才開口道,“托顧公子看得起,戚某升官又發財,福氣臨門,財源廣進,洪福齊天。”
顧惜朝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戚少商怔怔看著那個笑,不自覺的也笑了。他們兩個都在笑,一個清輝如月,一個燦爛如陽。戚少商甚至笑出了兩個隱藏了很久的酒窩。
“大當家的……咱們這種說話方式,似乎總也改不了。”顧惜朝忽然就收斂起了笑容,他的麵上似乎有那麼一點點悲戚,有那麼一點點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