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瑞藹垂眸,下意識摸上了臉頰。
轉世輪回,重塑肉身,那抹扭曲的疤仍隨著執念刻在他的靈魂中,每每想起都痛徹心扉。
少時回憶鮮活如昨,他與她之間業已橫亙了千溝萬壑,如今的她,更是將他忘得一乾二淨,連仇恨都不曾有。
九晝十二年。
那時的薑旭天真爛漫,熱衷於抓著木劍到處跑,幻想自己是個鋤強扶弱的遊俠。
天空陰霾,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拍在林間落葉上,滲入沃土,滋潤萬物。
她執劍抱頭,頂著雨抄山路回家,卻在樹叢裡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半大少年。
他雙眼緊閉,氣若遊絲,大腿上有個深深血洞。
薑旭做不到視而不見,趕在第一道驚雷炸響之前,哼哧哼哧將他拖到不遠處的洞穴中躲雨避寒。
她給他喂水,掰了早上沒吃完的燒餅,又扯了袖袍,掏出遊俠標配的金瘡藥給他包紮傷口。
等她湊完小火堆正要離開,卻聽那人口中囁嚅出一句:“彆走……”
她思索半天,最終還是冒著雨下大回不去的風險,陪在他身側:“好。”
洞外大雨滂沱,洞內火光漸暗。
雨水順著石頭縫隙滲入,終於,火光熄滅,石壁陰暗潮濕,哪怕是盛夏,寒意依然激起薑旭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等了將近一個時辰,雨聲消弱,淅淅瀝瀝,這才起身離開。
朦朧中,他聽見她大義凜然道:“在下有事,先行一步。少俠保重,江湖再見!”
少年迷迷糊糊地彎了唇角。
後來,他被親信尋著,離開前,在洞口旁看到一個被雨水濡濕的灰堆,如絲如縷的黑煙自灰堆頂部逸散。
待他平安回宮,親手用溫水將染血的半截袖袍洗淨,差人尋它的歸屬。
布料質感滑順,用者非富即貴。
屬下順著這條線索暗中調查,這才得知那日在邊境處救了他性命的,是火輪國將軍之女薑旭。
彼時其父薑將軍例行巡察,順道攜家眷赴邊境一覽壯麗風景。
然薑旭成天亂竄,將軍待了幾日,她便野了幾日。
人人都說將軍養的不是小姐,是隻野猴子。
那日街坊矚目,她渾身淋濕跑回驛館,袖子還扯掉半隻,露出藕節似的白嫩胳膊,沒形沒狀的,挨了她娘親好一頓罵。
他一直惦記著這恩情,想著無論如何都得還上,卻礙於身份無法獨行。每想一次,他對她的惦念就深一分,久而久之,竟成了他的放不下的執念。
天不憐,九晝廿年,四國暗流湧動,三素皇帝被診出罕見病症,欲於生前實現一統天下的宏願,卻遭儲君激烈反對。
皇帝失望至極,將寧瑞藹囚禁宮中,難商國事。
他隻得艱難討好,然解禁時,三素已與奇水、長庚二國達成協議,距離三軍鐵蹄踐踏火輪,撕毀四國和盟,隻等一個信號。
薑將軍身死邊境,不過是火輪國衰亡的象征,換成任何一位赴火輪邊境巡察的將軍,結局大抵都是如此。
然而三皇都沒想到,火輪國異軍突起,殺出一位彪悍女將,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身為副將衝在陣前,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知道,她痛失雙親,一定恨透了三素。
前有孤女背水一戰,後有薛金虎老將出山,拉開戰線,將三軍食水供給切斷。
如此纏綿月餘,三軍將士彈儘糧絕,氣勢頹喪,節節敗退,無奈退兵。
寧瑞藹自認以怨報德,罪孽合該被刻在地府門前,引得千人唾罵、萬人踐踏,能討來這第二世的苟且已是萬幸,哪怕相見不識,也甘之如飴。
此戰後,四國均元氣大傷,維持了短暫的和平。
但三素皇帝身體每況愈下,征服三國的野心日漸昭彰,最終不得不使了最陰損的招數,重新挑起戰事。
他設計令年邁的薛金虎葬於流民亂棍,火輪國民憤滔天,內亂頻發,他又趁機禍水東引,放出迷霧,再次將長庚國拖下水。
而後禍事接二連三地發生,四國無一幸免。
九晝廿三年,他和她於戰場重逢。
她顯然是認不得他的,而他剛看到敵軍打頭的那抹英姿颯爽的身影,就認定那是她。
一如少時,驚才絕豔。
不同的是,這次,他們不再是受傷的少年和純真的少女,而是儲君與敵方將領。
兩人纏鬥許久,她的刀法純熟,是從軍營裡摸爬滾打磨出來的,自然比他的花架子好許多,最後一刀避之不及,他被她劃破了臉,血水浸染視線,傷口深可見骨。
戰火燎原,黑煙漫天,殺了他,火輪國也許還有機會。
可臨拔刀時,她猶豫了,暗箭穿心,大羅金仙下凡都未必救得回她。
他抱著她逐漸冰涼的身軀掉淚,就像眼睜睜看著自己期待許久的珍寶被打碎。
語畢,寧瑞藹眼中酸澀,刻在靈魂上的疤在發燙。
“若果真如此,朕確實沒理由不同意你的請求。”
聽完寧瑞藹許諾的“聘禮”,火輪國皇帝鳳眸傾瀉寒光:“但你口說無憑,總得拿出點誠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