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新晉的寵妃雲氏喜愛荷花,作清蓮妝,粉白可愛,哄得龍顏大悅。
於是不光宮中大小池塘,連官街兩邊的禦溝也一早填上城郊池塘運來的淤泥,插下了藕種。如今五月中旬,風荷輕舉,粉綠滿塘,好不喜人。聖上寬仁,下旨開街十日,允許行市賞花。
連著數日,白日裡沿街一溜的小攤兒賣藕粉、荷花餅、蓮葉茶等各色吃食,還有雲妃胭脂,現作的荷花畫兒。晚上賣荷花燈,人手一隻提著夜遊,幾乎以假亂真,登高而望,入眼一片粉紅蓮海,花燈泛著紅光,星星點點,與瀲灩水光交相輝映,如仙境一般。一直到宵禁前,整條大街上都是摩肩擦踵,熱鬨非凡。高門望族與平民百姓不分尊卑,擠在一處遊玩,堪稱盛事。
此時剛打過三更,白日的喧鬨早已停歇,街上隻有初夏涼風,混雜一絲荷葉清香。
薛玉崖從城內追到城郊的樹林,這道香氣便消失了。
其餘人輕功不及他,早已跟丟。那蛇極狡猾,被刺傷後突然猛地一擺尾,趁眾人狼狽躲閃,又衝回了水中,往淤泥裡一鑽,瞬息不見蹤影。
然而幾乎瞬息間,溝中的荷花突然摧枯拉朽般倒了一大片!
卻是那長蟲疼痛之下橫衝直撞,暴露了行跡。薛玉崖當機立斷,從腰間摘下令牌向隊伍中最有經驗的老捕頭擲出,足尖一點施展輕功跟了上去,餘下眾人聽見遠遠傳來一句:“去東武門,找何忱。”抬頭隻來得及看見幾丈外一點雪色衣角如掠燕般劃過夜色,片刻便消失不見,心中皆為說話人的輕功一驚!
腳下是初夏的新草,蛇行過的地方被壓出一道平坦的小路,夜裡露重,踩上去幾乎沒有聲音。薛玉崖手裡的青霜劍在月下泛著寒光,比林間的風還要涼。
這把劍是北邊以鍛造聞名的部族進貢給皇帝的,用寒鐵鑄成,劍身輕薄,如霜似雪,隱隱透出凜然碧色,故名青霜,用手指輕輕一彈,聲如碎玉,更兼削鐵如泥,薛玉崖曾用它一劍削掉傲慢的胡人高手半個頭盔,因此儘管這條大蛇身長足以圍抱一間屋子,他也有信心將其斬殺。
嘶——
小腿高的草叢裡傳出一陣窸窣聲,細微得幾乎聽不見,薛玉崖垂眸凝神,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隻響了瞬息,一切又突然恢複了寂靜,然而這寂靜中,卻仿佛孕育著更大更恐怖的危險。
薛玉崖一動不動,好像變成了一尊石頭刻的雕像,不管什麼事都無法讓他移動分毫。
一陣微風吹過,吹起這尊俊美雕像的幾縷發絲,貼著他的臉頰,風裡似乎夾雜著一絲血腥氣,鑽進他的鼻息。
伴隨微風,浮雲遮住了弦月,一個巨大的陰影借著暗下來的夜色,在薛玉崖身後緩緩立起,黃鐘一般大的蛇頭高高地昂起,蛇信發出低低的嘶鳴。
薛玉崖仍然沒有動。
巨蛇粗長的上半身向後彎折,像一張蓄滿力量的長弓,血盆大口猛地張開向下俯衝,想要一口將薛玉崖吞吃入腹!
電光石火間,薛玉崖手中的青霜劍突然向後方刺出,劍脫手的瞬間掌心輕推劍柄!巨大的蛇身向一邊搖晃,避開澎湃的劍勢,與此同時,薛玉崖已借著掌心的推力向後退出數尺到樹下,他足尖一點,踏著樹乾淩空而起,身形快如流鴻,閃現在蟒蛇背後,接住了擦蛇身而過的寶劍。
劍光如流星!比月色更亮,更洗練,更冷酷,以破空之勢落下,巨大的蛇頭重重地砸在地上,血花飛濺!
錦衣衛首領何忱帶著十名手下趕到,就見那位以豐姿俊逸聞名京城的永安侯世子薛玉崖身形筆直地站在草叢中,緊握著猶在滴血的青霜劍,腳邊不遠處,是猙獰可怖的蛇首,眼睛所在的地方隻剩下兩個血肉模糊的黑洞。
一道暗紅的血漿橫濺在薛玉崖眉眼處,順著他閉上的雙眼流下,被他白玉般的膚色一襯,分外詭異。
“帶我去寶相寺,找慧空大師。”薛玉崖緩緩張口,誰也不知道,此時他心中的驚濤駭浪!
慧空大師此時正坐在禪室中,麵前的案上放著三杯茶。一隻手拿起他對麵的茶杯,手的主人喝了一口茶湯,燙得“嘶”的一聲,”那薛公子還要多久才到啊?“
慧空大師無奈道:“不語,你不過才坐下須臾,茶還未涼。”
莊不語撇嘴,“哪有求人辦事,反倒讓人等的。”
“薛施主邪疾纏身,目見妖邪,耳聞鬼哭,片刻不得安寧,如今每日在佛前打坐靜心,方才你到,寺中弟子立刻就去傳話了,想必也快到了。”
話音剛落,一道頎長身影步入室內,正是前些日子獨身斬殺妖蛇的永安侯世子薛玉崖,隻是他臉色蒼白,眼下青黑,仿佛已有幾日未休息好。
慧空大師道:“ 不語,這便是貧僧與你說的薛玉崖薛施主。”
“‘洛陽春心三千鬥,薛郎分得兩百擔。’在下對薛世子,可是久仰大名。”青衣少年笑眯眯地仰頭望著薛玉崖。
薛玉崖不理會他話中的戲謔,向慧空略施一禮,便撩起袍角在空出的軟墊上坐下:“市井流言,不堪入耳,小道長不必當真。”
“是在下耳朵上不得台麵,儘聽下流話。”
慧空大師打圓場道:“不語莫要玩笑,還是正事要緊。世子,這位便是貧僧前日裡說起的小友,請世子把那日對貧僧闡述的經過再向江施主複述一遍。”
提及當日之事,薛玉崖不由得眉頭微蹙,又很快平複,不急不緩地將那日的經過道出。
賞荷集市的第三晚,已到關集的時候,遊人已散去,街上零星幾個攤販還在官差的催促下收拾,一個小販突然從斜裡衝出來,焦急地抓住一個捕快的胳膊,“大人!我女兒不見了!我女兒不見了!”
小販名叫陳康,有一獨女名喚小翠,半個時辰前向他央求要四處逛逛,想著連日來女兒從早到晚在攤上幫忙,不曾有時間逛花市,小孩兒家看見熱鬨難免心癢,方才街上人不多,又有官差巡邏,他便給了些銅板囑咐幾句讓她去了。沒想到眼下集市已經結束,小翠還沒有回來,他把攤子簡單收攏,托付給旁邊賣花燈的看著,便順著禦溝一路找,找到天黑,還是沒有小翠的蹤影,方才走到這邊停腳喘氣,低頭錯眼一看,水邊地上竟落著一根紅繩,墜著一個小小銀鼠兒,正是小翠脖子上的。那繩索不知怎麼斷了,撿起來對著月光一看,墜子上竟沾滿了血!頓時慌了神,軟著腳衝過來抓住最近的捕快求救,待講完經過,已是涕泗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