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低頭打量,見身上也沒帶什麼能表明身份的東西,遂又問道:“你如何能識得我?”
“我見過你。”懷安手肘抵在樹乾上,托著腮。
“哦?你何時竟見過我?”懷安被送進宮後他便不管不問,如何竟能見過?
“每年除夜宮宴,你都會來。”隻是慶王比起懷安上次見他時更加癡肥,五官在臉上擠作一團。慶王並非什麼歪瓜裂棗,他身量不矮,若非這十餘年吃喝從不克己,遠不至於像如今這般膃肭。
說到從前宮宴,慶王這才察覺,原來從前進宮,他竟也從未想著要看他一眼。慶王輕推了一下院門,聽見門後“哐啷”一聲掛著鎖,更是不解懷安是如何爬上去的。問道:“你在樹上做什麼?你身邊的嬤嬤做什麼去了?”
“多半吃酒去了吧。”懷安聳了聳肩,“或許是怕我闖禍害得她們遭殃,每次出門前,她們都會鎖上內院的門。”
“那你——”院牆與那榆樹相隔六尺有餘,若是從內院爬上屋簷、再躍到這棵樹上,實在是駭為人見。
慶王感到愕異,遂問他道:“這院牆這樣高,與這樹木又相隔甚遠,你如何能——”
“你是來接我回去的嗎?”
懷安突然打斷,一乍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人人說六哥癡傻,今日一見,傻雖未見得,癡卻實在是有些癡。關乎懷安此問,慶王心中雖有答案,卻又不知該如何與他講,隻好又尋了一個由頭與他道:“不管怎麼說,我也算作你的長輩,你與我講話,合該從樹上先下來才不失禮吧。”
“若是從前,我是該下來向你行禮的。隻是今天不行。”
慶王更是疑惑:“為何今天便不行?”
“因為一會兒我還要再爬上來。”
“什麼……”慶王聽他好似不知所雲,上下打量這棵榆樹也沒敲出什麼端倪。突然想起方才在慈寧殿時,靳至雍說到懷安傷了媅和一事,既然能讓他大怒說要攆他出去,想必昨天夜裡也免不了一番責罰。又見懷安並未在樹上胡坐,反倒隻用小腿支在一根不粗不細的枝杈上跪著,多半是身上受過杖責。
“所以你是來接我回去的嗎?”懷安再一次問道。
他不知懷安如此執著地一問再問,心中究竟是作何感想。慶王抬頭望向他,分明看不出喜悲、也觀不出什麼欲念,就這麼瞪大了雙眼、麵無神色地盯著他。對於他這個親生父親,懷安心中是怨恨多一些、還是懷念更多一些,他亦是無從而知。慶王沉默不語,懷安見沒有回應,彆也不再追問,起身攀著樹枝正準備躍回院牆,卻在他轉身的那一瞬,慶王果真看見他後背直至後臀斑斑點點滲出來的血跡,突然將他喊住,道:“本王才從慈寧殿過來,依照太後的意思,六哥今後便要去酈陽書院念書,今後身邊自會有不少同硯同窗,屆時若與他們起了衝突,六哥還是先忍將下來,如此……”
“慶王此番前來若隻為與我說這些,那還真是用不著。”懷安背對著他,一隻手扶著樹乾,“容忍、賠錯,有沒有用的,六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把我丟在皇宮裡十二年,或許你有什麼難言之隱,不過既然你也沒打算認我,那也用不著跟我說什麼。我不想聽。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方才見慶王偷摸著過來,估計也是因為怕人吧。你要是還賴在這裡不走,信不信我喊人過來?”
“你!”慶王頓時語塞,從前他再怎麼被太後瞧不上眼,宮裡的下人對他再如何鄙夷,卻也從未被這樣一個孩童出言譏諷,甚至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可也正因為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還未滿月便被他親手送離了王府,慶王心底於他有愧,又如何能去惱他什麼?他才向太後說明便是將懷安丟到大街上沒人要也不肯帶他回府,現下卻又避著人跑過來瞧他一眼,若讓太後知曉,那這成了什麼了?慶王伸手指著他,恨恨點了兩下,卻實在也不知說什麼好,隻好拂袖離去。誰知轉過身才走出兩步,懷安突然又叫住他道:“等等!”
慶王回過身,見懷安直挺挺地站在樹上,他那樣一個孩子,不知是用什麼撐著自己站在那,遠遠的看著。慶王感覺他好像渾身在抖,撐大著雙眼死死盯著自己,隻要眼眶一鬆勁,淚水就會湧出。
“我的母親——”一出聲,慶王便聽到他言語中的嗚咽,“當年她當真是要——殺了我嗎?”
這幾個月以來,懷安已經聽過太多過於他母親的傳言,有人說她是煙花巷陌的青樓女子,有人說是她是出身寒微的賤籍罪奴,有人說她紅顏禍水,有人說她醜陋不堪……各式各樣的傳言,懷安都聽了個遍,但這每一個故事裡,一個從來沒有變過的情節,就是當年在孕中時她每日自作主張服下的三錢朱砂,險些害死腹中的孩子。
關於那段過往,慶王也早已記得不真切,甚至他母親的名字,在他的記憶裡都有些模糊,或許是“豆蔻”,或許是“澡蘭”。當年她懷有六個月的身孕,甚至可以說,那孩子幾乎是被那朱砂墮下來的,像是一灘血塊,大不過慶王的半截胳膊。而他的母親,同那個死胎一樣,被人當屍體一般被丟棄在王府的一間柴房裡。在得知那孩子尚未氣絕的第二日,陛下便命慶王將孩子抱進了宮。
也就在孩子被送走的第二日,她咽了氣。
慶王無奈,他看向懷安眼中閣淚汪汪,長歎一聲,說道:“你彆怨她。”
或許是怕懷安再追問他什麼,還不等懷安回過神,他便趕忙離去,出了這東四院。隻一刻,淚水簌簌從懷安的眼眶落了下來,沾濕了樹下的這一叢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