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甫一進門,太後便問他:“用過午膳了麼?”
大清早出門便直奔京郊的賭坊,已成了慶王這十餘年來的家常便飯,方才又匆匆被傳召進宮,哪裡有時辰用膳呢?慶王答道:“回稟母親,尚未。”
“那便正好。”說話間,慶王眼睜睜看著宮女將一道道玉盤珍羞撤了下去,方才他候在殿外,看見桌上那炙鵝、糟蟹、生燒酒蠣、細粉小素羹……早已是垂涎閃舌、枵腸轆轆,可誰知太後口中的所謂“正好”,竟是正好將他餓上一餓。慶王的眼睛都快被那糟鵝給釣走了去,見到宮女已然煮了茶奉上,才確信太後的確是連碗暫且用來墊饑的筍潑肉麵都不肯給。慶王有苦不堪說,等到太後賜了座,才在飯桌一旁坐下。如此母子三人,若除去衣著與年紀,倒與尋常家裡的一團和氣沒什麼兩樣。可惜其中竟有個皇帝。
太後看見慶王衣上的汙濁,大抵也猜到是為何,便也不必再問,說道:“方才來時,想必王忠獻已與你說過、召你前來所為何事吧。”
“王中官並未細說,隻是……”慶王咕噥著說道,“隻是母親也知道,兒子素日裡便散漫自在、無罣無礙慣了,實在也不知該如何教養,與其帶六哥回王府,倒還不如留在皇兄身邊。”
太後道:“你自然是不知如何教養。懷安先天不足,皇帝都拿他沒法,你難道就有主意拿捏了?他若隻是個刻鏤不成的朽木,老身倒也懶待讓你進宮跑這一趟,可他動輒如瘈狗癲狂,昨日竟然傷了媅和!這叫老身如何能容他?”
慶王雖不知懷安是怎樣癲狂,可媅和在靳至雍與姚賢妃的嬌生慣養下是如何任性刁蠻,他卻是實實在在地見識過。早年在鶴州時,慶王與兄長姊妹玩鬨,有個什麼磕碰也是常事,當時倒不見太後肯偏心誰,如今卻一口咬定了是懷安的過失,分明是從來也沒把懷安當自己的兒女罷了。慶王上前捧過茶碗,低頭啜了一口茶雲,嘟嘟囔囔地說道:“母親既知六哥癲狂,那兒子如何敢收?出生沒幾日便將他送了人,他若因此怨起來,兒子也怕他到跟前來發瘋。”
太後聽罷側目,問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慶王忙將茶碗放回桌上,撥浪鼓似的搖著頭。
太後“哼”了一聲,道:“他若敢在你麵前發瘋,你隻管責罰便是。兒子還有怕老子的不成?”
“那從前六哥也是把皇兄當老子,皇兄從前責罰的想必也不少,最終不還是傷了媅和麼。”
“慶王。”
靳至雍低聲喚了他的官爵。慶王也自知失言,竟還如在鶴州時一般不知君臣之禮,連忙起身行禮,道:“臣以為——長公主過了今年便行笄禮,也到了下降的年紀,屆時離宮居住公主府,倒不致日後再與六哥起了衝突。”
靳至雍怫然怒道:“慶王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靳懷安闖了禍,不懲治闖禍之人,反倒要被欺之人離宮?他留在宮中一日,懷澤是個男兒也就罷了,可於媅和而言便是一日的禍患!朕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攆出宮去!”
“皇兄樂意將他攆到哪兒去臣管不著,反正——臣是不敢收他。”慶王舉止雖怯懦,嘴上卻不肯退縮,“皇兄若硬要將人往臣府上送,明日臣便將丟他出門。”
“你——”
靳至雍被慶王這一回嘴氣得說不出話。太後亦知曉慶王玩心重、不願在旁人身上操半點心,這麼多年如何強求都沒有用,今日又怎麼強求的來?橫豎靳至雍憂慮之事,無非是日後懷安與媅和再起爭執,隻要將懷安攆了出去,攆哪裡都是一樣。太後意圖撫慰皇帝,隻叫他作罷,說道:“他是個什麼脾性,皇帝還不知道麼?懷安不隨慶王回府也好。今早懷澤來向老身請安時,說起這國子監新晉了麟趾殿大學士程元實做直講,聽懷澤說,這位程大人乃是章德宰輔程相的兄弟。程大人在國子監新增設了一間酈陽書院,專供三品以上官員子弟聽學,不比太學那般魚龍混雜,倒想著今後也去聽學呢。一來程大人博通群書,二來,他從前遠離韷都,京中親貴大多不識,如此結交一些朋友也好,也算作是為日後為政鋪路了。懷安既然在宮中呆不得,倒不如叫他也跟去聽學,他若在書院與彆家子弟作亂,便隻讓他旁聽,沒奈何便隻做個貼齋。從此每月朔日進宮一次,便不至於再惹皇帝煩心。”
聽太後如此說,靳至雍雖不漏聲色,卻仿佛心中仍有所顧慮、靜默沉思什麼似的。趁著靳至雍未來得及駁斥,慶王連連答應稱“是”,王忠獻亦來報歐陽大人已到了惟政殿,二人便與太後告退。
慶王獨自出了慈寧殿,正巧路過宗學,聞見其間靜謐無聲、空無一人。宗學本是皇宮內專意教導宗室子弟的所在,可靳至雍掌權以來,先帝的宗親大多被放逐,宗學這十餘年來也是隻有過媅和與懷安這兩個學生。慶王走過宮道,見來往內侍皆行色匆匆,便趁著旁人不注意,悄悄尋向東四院去。
東四院地處大內皇城最為冷僻的所在,與後宮女眷相居甚遠。皇子長到一定年紀,自當不得與生母同住,在封王分府前便會居住於此,奈何六哥自幼便沒有生母,竟在這東四院養了十二年。
慶王走進時,隻見垂花門緊閉,內院亦是闃無人聲。慶王湊上前,趴在門上透過門縫去看,忽然聽見身後一聲——
“你來這裡做什麼?”
那聲音聽上去像是個孩童。慶王回身,卻竟沒看見人,恓惶看向四周仍是不見。隻聽那人又在身後吆喝了一聲,慶王猛地回頭,簷下榆柳成蔭,堂前一叢萱草,抬頭一看,果真有個十一二歲大的孩子蹲踞在樹上。
宮中像他這般大小的孩子,不是皇子便是內侍,見他衣著想來是前者,慶王雖不知懷澤是和模樣年歲,但遠遠見到這眉眼,竟從中能望見一川明月疏星,便確信是懷安無疑了。
慶王呆愣著看向他。懷安問他:“你是來接我回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