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風俗店裡的年輕女性這樣問道。

愛是什麼？

他看到實驗室裡的“研究人員”勾起嘴角。

愛是什麼？

他看到身上長出象牙的少男少女們流下眼淚。

愛是什麼……

他看到研究所裡，那已經沒有感情的男孩閉上雙眼。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的時間，鏡靈還是那個模樣，還是那白衣翩翩的少年，隻是自己的頭發在那無儘的時間裡變得越來越長，長到鏡子裡的小小空間都放不下來……

但無論過了多久，他還是記得那個給予了自己名字的男孩，那個自己曾看到過“希望”的孩子，在最後一晚吐露出的真相：

“為什麼隻是因為喜歡男生，就一定、一定要穿上裙子？為什麼我一定要變成怪物……為什麼我不可以上學了，隻能去那種店裡工作……”

男孩坐在梳妝台前，一邊念叨著，一邊用頭梳一下一下地梳理著手上的假發，即便臉上還掛著笑容，但是……

但是現在的單先生，他還可以像以前一樣發自內心的笑麼？答案看來……已經很明顯了，不是麼？

“不乾那些工作就沒飯吃，就見不了他，但是！但是……我不敢去牽他的手，不敢吻去他，不敢去說“我喜歡你”這種話……為什麼啊？”

“隻是因為是小三生下來的孩子……隻是因為，我與彆人不同，因為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好……所以，我才該死，我才應該……”

“愛……不存在的，至少不會在我的世界存在的，對嗎？”

記憶中少年沒有再說下去，臨終之時，他身上還穿著一件暴露且做工廉價的白色長裙，被打扮的像個站街女郎一樣。

可到了最後，他終於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像瘋了一樣，把桌上刺鼻的香水一股腦地掃到地上。

塑料瓶撞擊水泥發出不清脆的聲響，假發也被摔到地上，像個從恐怖片裡滾出來的頭顱，多少帶了點驚悚的味道。

沒過多久，單打開了衣櫃，從裡麵拿出最初見麵時穿的粉色長裙，明明都過去那麼就了，他還是將其保存的完完整整。

尺寸已經有點不合適，但少年仍是硬生生地套到身上，布料開裂發出乾啞的“嘶啦”，明明應該感到痛苦，可到了如今，他卻神經質地發出笑聲：

“彆了……彆了，鏡靈先生。”

鏡靈閉上眼睛，那些有關單的一切都仿佛刻進了自己的血液之中，在最後全都變成了纏繞靈魂的噩夢，定格在那隻剩下微弱光線的房間中。

那個有著澄澈的愛意、本該帶來幸福的少年，最後卻死在了一個和平的年代，摧毀他的不是所謂戰爭，而是無數堆積在一起的、來自世界……不，來著世人的惡意。

“愛是什麼？”

在這個模糊不清的問題裡，鏡靈已經偏離了航線，人情世故也好，生離死彆也罷，到最後，都隻能變為放不下割不斷的不了了之……

為什麼不能讓還活著的人幸福？

漫長的時間裡，少年忍不住這樣想道，他不想看到像單那樣的人在無儘的詛咒中消逝，於是他借助那三片羽毛的力量，祝福那些還於苦海中浮沉的人們遺忘。

隻要把這些東西全部忘記，全部拋下……隻要他們可以幸福，隻要世界上不會再出現下一個單先生……這樣就好了。

本來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想法，可在不知不覺中，鏡靈他可以做到的事情，逐漸開始不止遺忘一事。

但是接下來呢？所有人真的可以變得更為幸福？

在某人挖掘出鏡子的能力後，學者想借此窺見靈魂的真相，商人想借此創造記憶的市場，富豪想借此獲得長生的秘法，而眾多的人們，他們……

他們僅僅隻想要銘刻幸福的祝願。

於是，一場不被世人所知的“戰爭”，悄悄的發生了……

鏡靈至今還記得那些偏遠國家的孩子年紀輕輕便會熟練的擺弄槍械，被迫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撕殺。

硝煙彌漫，火藥與屍體腐爛的惡臭堆積在狹窄的房間中，最後在火焰中焚毀，就連一個完好的靈魂都沒有留下。

而那些在背後的操盤者隻會在最後出現，他們不會為“勝利者”戴上桂冠，隻會讓早已麻木的孩子參加更為殘酷的真正的戰場。

而他們自己呢？他們隻是躲在某個豪華且守衛森嚴的堡壘中等待戰果——即便這些邪惡又愚不可極的人，殊不知自己也成了棋盤上的一員。

戰爭的結局，以藏於鏡中的三片羽毛消失而作為收尾，而獲得自由身的鏡靈卻隻能聽到靈魂的哭嚎，他將三片晶羽封入心中，又將自己封於鏡中。

他想記住這個名字，記住那個穿裙子的少年，最後在黑暗中孤身一人，注視著世界的一切……

“吾名鏡靈，三片晶羽中所誕生的精靈，林攬言先生又有何事相求？”

從鏡子中出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他實現了林攬言的願望，不僅僅是為了讓這個世界更幸福，也是出於自己的小小私心。

林攬言是個很特彆的人，他不屬於這個世界，晶羽也窺見不了他的命運，鏡靈想要看看這樣一個奇特的存在消失以後，會發生什麼特彆的反應。

但一直到林晴冠的出現，林攬言口中那個最好的哥哥真正在鏡靈麵前出現，他本該停滯的心跳卻不由自主地開始跳動。

明明在沒有林攬言的世界裡，他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但是雙手卻滿布著老繭與劃痕。

就像是……那個人一樣，滿懷著澄澈的愛意，本該帶來無儘的幸福。

“攬言……”

過去故人的雙瞳與林晴冠重疊，但是口中喊著彆人的名字，鏡靈張開嘴，想要伸手去觸碰那個自己所重視的朋友——

但是最後，那個自己所創造的幻影啊，在少年麵前逐漸消失，他卻窺見到些許的恨意，還有濃重的不甘。

“我會用自己的死，用自己的命，來償還你的付出……”

他不是單。

鏡靈猛然意識到了這點，故人已逝，時間無法倒回，他呆愣地看著林晴冠爬上桌，又打開了窗戶，少年口中所說的話已經不再重要，但是他不想再看到“單”又一次在自己的麵前離去……

“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的……都傻到這種地步，單也好，晴冠也好……為什麼都要擅自去死？為什麼你們都不知道，如果你們死了……如果你們、死了……”

我會擁抱你，我會吻你，我會說……我喜歡你，但是不要再離開，我不想要失去你，我……不想。

鏡靈咬咬牙，眼中含著些許淚光，從鏡子中伸出了手，又用儘全身的力氣丟出風箏，接住了即將觸地的林晴冠。

這一次……我抓住你了哦。

少年用力閉上眼，那個黑暗的小房間，那個堆滿了廉價衣物的床上，那個懸在房頂、因為窒息而在不斷掙紮的男孩。

到了現在，鏡靈已經記不得他最後是帶著笑容還是痛苦離去，但是……自己會為世界帶來祝福，他如此相信著。

這是為了單許下的承諾，這也是他最初來到塵世間的，無比美好的目的，這也是我所渴望獲得的救贖——

愛是什麼？

為了某人甘願放棄世界的覺悟，為了世界而願意拋棄自己的慈悲，為了自己而樂意丟下身外之物的獨善……

這有很多很多的解釋，但不可否認的，每一份“愛”都有那份即便被千夫所指也仍舊保持著這種情感的心意。

這個世界全然不像神明所描述的那樣，有太多太多的陰暗與詛咒，但是在他們誕生之前，又何嘗不是沐浴著祝福與美好？

隻要我還活著，隻要我還可以行動，隻要我還可以親手抓住那麼——那我會創造，創造出一個不怎麼美好，但也會有愛誕生於此的世界……

這是為了你所立下的誓言，也是為了世界，為了所有還在痛苦的人們，為了我所渴望獲得的一切，對此所許下的承諾——

“神明之淚化成的羽毛啊，它的脈絡抽出粉嫩的枝丫，最後布滿整麵鏡子，像櫻樹一樣，開出燦爛的花。”

那天晚上，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孩子看著鏡靈，眼中的溫柔多到了……有些老成的地步。

林攬言推開林晴冠的懷抱，又思索了許久，最後走上前，抓起一個哥哥已經不用了的令牌發卡，輕聲道出了自己的願望——

“我想要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出現我的、林攬言的存在……讓我徹底沉睡在這麵鏡子裡頭，隻要他可以幸福。”

刹那間，光華閃爍，滿樹緋櫻旋轉高歌，林攬言的存在已然消失，就和曾經的那孩子一樣……

“怎麼了？一臉傻樣。”

茶葉罐重新落到了林晴冠手中，鏡靈也從過往的回憶中緩過神來，他想要喊出那個名字，但最後隻是搖了搖頭：

“沒什麼。”

“隻是覺得……我的故事，原來已經結束了啊，晴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