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生活在過去的自己,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也曾經想要去抓住“父母愛著自己”這樣的假象。
因為隻要認真讀書,隻要誠實懂事,學會察言觀色,就可以從他們那裡換來一顆薄荷糖,糖果很甜,甜到頭暈,甜到幾乎要把牙齒腐蝕……
“所以,你想要問什麼?柒生。”
黎鏡的聲音將周柒生的意識喚回,少年抹了把臉,將不知是眼淚還是雨水的液體一同抹下,他看著那逐漸搖晃的路燈燈光,最後勾起嘴角:
“如果讓一個血濃於水的親人,代替自己,變成其他人的施暴對象……變成下一個“黑羊”,這樣的行為,可以算得上錯誤嗎?”
往事不可更改,命運早已注定,那麼……那麼在這也許可以改變的“未來”,自己是否可以選擇“明哲保身”,至少讓自己不用再受皮肉之苦?
周柒生像是認清了現實,他邁出腳步,一點一點地走到了路燈之下,他想起了很多,過往的侮辱也好,也許美好的未來也罷,最後都被瘮人的笑容掩蓋:
“我想我想清楚了,想要成為什麼。”
“我想要成為一個惡人,一個柒陌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為他帶來苦難與痛苦的惡人,至少這樣的話!至少……這樣的話,我,就……”
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逃避彆人強加於我身上枷鎖,至少這樣,我就不用再承擔那些令人生厭的疼痛,我就可以!可以……
“可以不用再被自己的良心所折磨?”
黎鏡這樣說著,在少年的身側站定,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周柒生被雨水浸濕的發旋,最後又讓出了一條小道。
記憶中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渺小影子從不遠處走來,他手執一把過於高大的長柄傘,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來,口中所發出的聲音稚嫩而輕盈:
“我的哥哥也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也許……他不想彆人所說的長輩那樣,高大到無法觸及……他可能不會成為超人,不會為了什麼大義犧牲自己——”
“但是每一個人都是這樣,我可以接受……因為我知道,哥哥也曾經為我努力過,哥哥也曾經為我付出過,至少他在想要犧牲掉我之前,有感覺到不安與痛苦……”
小孩子到底還是小孩子,掩蓋自己情緒的能力始終不如彆人強大,但即便如此,他所做出的、所道出的一言一行,卻又帶著他們特有的熱情:
“我很喜歡這樣的哥哥,因為他曾經也喜歡過我,因為他曾經付出過,所以作為回報……我也該為他撐傘,可以去為他……去做點什麼吧?”
小小的身影走到了周柒生的麵前,那個漂亮的孩子臉上帶著笑容,他拚儘全力,將手中的大傘舉起,試圖將自己的哥哥也籠罩與傘下的陰影之中。
也許,“弱肉強食”這樣的叢林法則,早已因為文明的進步而更朝換代,也許,這個所謂“現代社會”的殘酷,也遠遠超出彆人的想象……
但是在這一刻,在看到傘下的陰影將自己籠罩的那一刻,在冰冷的雨滴被眼前“血濃於水”的家人掩蓋之時……
在這一刻,周柒生忽然想起,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也許糟糕的世界上,也會有人願意為了自己而撐起一把傘,即便自己是這個家庭之中的“黑羊”——
“不是都說了嗎……“不要為黑羊出聲,這是在羊群中生存的規則”,小崽子,忘性真大……”
聽著自己哥哥的“教訓”,周柒陌仍然沒有絲毫的“悔過之心”,他踮起腳尖,緩緩在周柒生的臉上落下一個輕盈的吻:
“如果為一個人付出是錯的,那我不會認可這個世界,一廂情願也好,想要索取也好……隻有付出了,才可以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啊,哥哥?”
“我……明白了,柒陌,我明白了。”
也許在這個規則之中,我們都被賦予了“它”的身份,也許我們都不是什麼聰明的造物,可以挑戰規則製定的權威——
周柒生這樣想道,他蹲下身,張開雙臂,將自己尚且年幼的弟弟緊緊湧入懷中,就仿佛剛剛的一切想法,都不過隻是虛無縹緲的幻想: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原諒我的不告而彆,希望在那個可能沒有了我的美好的世界,你能為不再身側的哥哥祝福。
“哥哥一定會保護你的,不管……不管要付出什麼,不管要流多少的血與汗,不管彆人怎麼去說——”
“作為哥哥,我也一定,一定會讓你繼續活下去……作為一個健全的人,一個普普通通的、開心的周柒陌。”
少年人的懷抱不算溫暖,在這雨幕的寒意中,甚至顯得更為冰冷。
可即便如此,他所道出的一切卻被親情的溫度添上了幾筆暖意,周柒生的雙臂不敢用力,就好像懷中所抱著的,不過是場美好的夢。
兄長抬起了頭,看向黎鏡的視線不自覺地帶上些許冷冽,為了自己血脈相連的至親,他已經找到了可以不用誕生下一個“黑羊”的方法——
時間逐漸過去,周氏兄弟就這樣手牽著手來到了家門前,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周柒生從口袋了拿出幾張還沒有被雨水浸濕的紙鈔:
“可以幫哥哥買些作文本嗎?剩下的錢給你買的吃的,不要薯片,小心上火了。”
莫名其妙拿了一筆“巨款”,周柒陌先是露出笑容,不過很快他又意識到有哪裡不太對,趕忙拽住了哥哥的衣角:
“哥要乾什麼……周柒生還不可以做傻事!還不可以……不可以……”
小孩子的聲音逐漸變低,從周柒生的視角看上去,就跟個“可可愛愛,沒有腦袋”的小蘑菇一樣,忍不住想要多揉一揉。
而麵對自己血親的請求,作為兄長,那自然是不會態度惡劣的“拒絕”,他咬咬牙,又從衣袋裡拿出幾個硬幣:
“再玩一會兒搖搖車,看到陌生人記得躲進便利店裡,和那裡的店長求救……很簡單的,不要拉不下麵子,小崽子要開開心心的啊,以後……”
“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柒生也沒比咱大幾歲啊喂!不管過去多久,我們都可以開開心心的嘛……對了!”
小家夥氣鼓鼓地抱住了哥哥的手臂,他這樣說著,接著又一個吸氣,猛地奪過哥哥手裡還沒有乾掉的長柄傘,在牆壁上敲出一段斷斷續續的旋律:
“三下長,兩下短,當作我們兩個的“暗號”,怎麼樣?我們敲出來的時候,就表示——沒關係,放著我來!這樣怎麼樣?”
話音未落,手裡的傘便一個脫落,甩了周柒陌一身的雨水,跟個落湯雞一樣,看上去狼狽到了極點。
而麵對自家傻弟弟的“小任性”,周柒生無奈地笑了聲,又使勁揉亂了對方的頭發,比出一個“沒問題”的手勢,接著便推搡著把周柒陌“趕”出了走廊。
那麼,“礙事”的小家夥已經出去了,那麼現在要做的事,就隻剩下……
少年深吸一口氣,又從書包裡拿出一把“打磨”過後的美工刀,自己的呼吸聲也逐漸開始不穩定,甚至到了換氣過度的程度。
“沒事的……沒事的……就像、像他們說的那樣,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的,周柒生——”
刀片被推出了一格,可心中的恐懼卻仍然沒有多少消退的跡象,每每吸入口中的空氣,也因為錯覺帶上了“血液”的腥氣。
刀片說是“打磨”過,但說白了,也就是用路邊隨便撿來的石頭,在刀麵上草草擦過幾下,有沒有變得更加鋒利也不清楚,上麵的劃痕到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周柒生看著手中這過於鋒利的造物,最後又將沒有拿刀的手輕輕覆於胸口前,試圖以此來安撫自己狂躁不已的心跳:
“周……柒生。”
他喃喃自語著自己的名字,過於鋒利的刀片在忽明忽滅的感應燈下閃出點點寒光,少年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然而就在他準備走進房間時,一隻冰冷的、毫無溫度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是從先前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的黎鏡先生:
“周柒生。”
“你也要反抗我麼?即便我們……也就認識了沒幾分鐘,先生。”
沒有血親在場,周柒生此刻也不想再扮演所謂的“好好先生”,他猛地轉過身,高舉著的美工刀直指黎鏡的咽喉——
本該下定了決心,可從小就在城市中生活,連家禽都未曾宰殺過的自己,又能有什麼樣的覺悟去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的手在抖,止不住地顫抖,名為“恐懼”的箭矢貫穿了心臟乃至四肢,本就處於危險邊緣的理智更是岌岌可危——
他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但是現在看來,那些“覺悟”也不過就是個可笑的幻覺:
“從胸口插入,首先要麵對一層不薄不厚的皮肉,然後是胸骨,先不提疼痛會讓韓二楠驚醒,強大的壓力……”
聽著這也許不準確,卻多少帶著點恐怖要素的隻言片語,周柒生拿刀的手就顫抖地更加厲害,他的呼吸開始急促,以至於眼前人接下來的話語都沒能聽清:
殺了他。
他聽見刻入內心的本能這樣呼喚,一遍遍,一次次,叫囂著讓自己把刀片刺進黎鏡的咽喉,讓鮮血噴湧,讓周遭的一切都染上無法褪去的血色——
理智告訴他不要這樣做,至少不能把自己手中的“殺意”刺入與此事無關的其他人,不要再成為下一個“韓二楠”,不要再——
“你有勇氣這樣麼?柒生。”
手腕被溫柔的觸感包圍,美工刀掉落在地上,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周柒生一直緊繃著的身體不知為何放鬆下來,最後無力地癱倒在地:
“我……我——”
少年掙紮著想要爬起,想要重新握住那把唯一可以帶來“安全感”的物什,他想要說自己擁有這樣的勇氣,擁有這樣的覺悟。
但是捫心自問,連拿刀的手都在顫抖的“殺手”,又怎麼可能奪人性命?
屋外的雨聲逐漸停息,漫天烏雲消散,朦朧間,他聽見樓下的父母正在輔導年歲尚小的孩子寫作業,聽見電視裡的肥皂劇講述的狗血故事。
他聽見惡毒的咒罵,聽見誠心的祈禱,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宛若萬家燈火通明——
“我難道還有彆的路嗎?”
“我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我……還有那孩子,還有什麼可以選擇的路?告訴我啊……哈哈,哈哈哈哈……你告訴我啊?”
萬千世界的聲音濃縮成些許泡影,源源不斷地灌入周柒生的耳中,他沒有再嘗試著站起,他隻是伸出手,緊緊抓住掉在地上的美工刀,任由著刃片割裂皮肉。
血水不像那些可笑稚嫩的小孩兒說的那樣,它並不甜美,也絕對不會讓人著迷,少年的另一隻手接過了刀刃,而那隻被猩紅液體覆蓋的手,則被他輕輕蓋在左胸。
或冰涼或溫熱的濕滑觸感順著胸口,逐漸下滑至腹部、下腰,最後又順著衣角滾落到地上,夾帶著無可奈何的笑意:
“我們如果不這麼做,我們要怎麼活下去?我已經……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了,太久了啊,久到我已經快忘了,上一次全家一起坐在沙發上,在電視機前麵有說有笑,是什麼時候了啊……”
“每天被侮辱,被侵犯,被美好的可惡的下賤的惡心的回憶折磨,你知道!知道我的累嗎?”
泊泊鮮血在衣物上勾勒出些許褐紅色的痕跡,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周柒生又一次笑出了聲。
這份笑容中藏匿了多少不甘?拿著美工刀的少年也已經想不明白,他伸出手,緊緊拽住眼前人的衣角,最後站起了身:
“不可能知道,不是麼?”
“所有的大人隻會說我們年紀還小,我們看不懂也看不到世界的陰暗……但是為什麼,一個小孩子需要看到,甚至理解世界的陰暗?為什麼一個人說出自己的苦難隻是想要幫助的時候——”
“獲得的,卻隻是彆人的嘲笑?”
周柒生說話的時候很平靜,瞳孔中卻夾帶著近乎於黑的瘋狂,他受夠了所謂的黑羊效應,他也受夠了隻要反抗,就會挨鞭子的世界。
月光冰冷,冷到四肢開始僵硬,雨滴微寒,卻始終沒能從衣物上落儘,少年轉過身,帶著冰冷血液的手輕輕觸碰門把,“哢噠”一聲,門開了——
黑色的界限被濃重的煙酒味道模糊,周柒生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那個曾經在無數次給予自己痛苦,也將在未來給予更多人痛苦的“父親”。
即便是純白的微光,恐怕也沒有辦法滌淨這汙濁的靈魂吧?
少年雙手合十,像是在禱告,自己這無可救藥的、“惡心”的生命,可以在死後得到救贖,就算自己隻能墜入無間地獄,那至少……
至少,讓那個也曾為我而開心的孩子,可以無憂無慮的活下去吧:
“被蒙上了灰的希望,創造世界的神明啊,這樣的離彆,在如此黑暗的年代,可以被稱為犧牲嗎?”
他輕聲道出小說中的最後一句,在自己這顆仍然在跳動的心臟中,周柒生似乎已經有了答案,有了……屬於自己的答案:
“我會抓住,我不會再逃避,我會踐行自己的命運,我會——”
“抓住奇跡的影子。”
故事就此結束,以一場失敗的謀殺,畫上了不算完美的句號。
至於在之後所存在的留白,又是否會有後人添上幾筆?鏡靈早已心知肚明。
白衣服的少年合上手中的檔案,不再播放這屬於過往的片段,一直到林晴冠沉默著走上前來,他都沒有更多的動作。
“傻孩子。”
他聽見眼前的小少爺如此評價:
“如果殺戮可以創造出什麼希望的新芽,那人類過去一直編纂記錄下的糟粕,那些人留下的教訓又有什麼意義?”
“我們不都是這樣活著?被強大或位高的存在壓迫,又總有一些人前仆後繼地發動起義,最後也一樣變成所謂暴君。”
尚未成熟的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劉海,還有上麵刻著“天地”二字的令牌發卡,最後又為自己這番“何不食肉糜”的發言感到恥笑。
哈,這片天地啊,從來沒有變過不是麼?屠夫宰殺、欺辱黑羊;白羊視若無睹,習以為常;而什麼都沒有做錯的黑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消亡……
作為“黑羊”的周柒生,他所選擇的道路,隻是為了可以活下去,隻有這樣做了,籠罩在自己頭上的“黑羊效應”,才有哪怕一點點的可能消失。
想到這裡,林晴冠不由得笑出了聲,為這可笑世界的規則,為試圖斬斷規則的、與自己一樣渺小的同族:
“辛苦了,周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