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在最後,我還沒能保護好你?為什麼我總是這麼無能……為什麼我隻是想要可以擁抱我的家人,這麼簡單的要求都無法滿足?
“睜開眼睛……趙依,睜開眼睛,這裡不是童話,這裡……也不可能成為童話,我知道為什麼湯老師所說的戰爭有多麼重要,現在,該是實現它的時候了。”
湯添低聲念出這最後的一小段話,又將已經滿布皺紋的紙張撕碎,咽入腹中,仿佛這樣,就可以平息自己心中那份升騰而起的怒火——
就可以去挽回,那兩個被迫牽連其中的生命。
“現在,該是實現它的時候了。”
早已蓬頭垢麵的女人看向監獄唯一的岀口,聲音都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恨意。
她知道,一場腥風血雨的戰爭有多麼可怕,會摧毀無數人本該平穩的家庭,會改變無數孩子本該幸福的人生,跟何況,任何戰爭最開始的目的,都是為了結束它——
那麼……那麼,這些孩子就理應為了任琳,為了那個女人令人作嘔的遠大理想,從而被犧牲?
她不這麼認為,因為自己是湯家的女兒,因為她親眼目睹過戰爭所帶來的影響,所以她知道,摧毀這場可怖陰謀的最好方式是什麼——
“但願世上人無病,何妨架上藥生塵。”
回憶過往,湯添記得祖父還在世的時候,就喜歡在擺弄那些藥材時,念叨著這句古人留下的話。
希望人間沒有疾病,希望所有人可以健健康康的生活,很簡單,但也飽含著無數美好的期望,隻不過對於那時候才三四歲不到的她來說,還是過於晦澀難懂了些。
不過呢,她喜歡藥材的香,喜歡那股子濃鬱而帶有草本清香的味道,有時候,祖父會用上幾錢草藥,添上幾顆冰糖,泡上一壺又香又甜的花草茶,然後對著自己,在嘴上進行說教:
“囡囡啊,一定要把這句話記好嘍,身為我們湯家的孩子,你可是咱們的希望喲……”
“什麼意思?爺爺……你會死嗎?”
年幼的湯添顫顫悠悠地舉起茶杯,生怕自己被灼熱的蒸氣給燙到,即便那時候的她早已經感受不到疼痛:
“這些茶喝了會怎麼樣?能讓我變得更厲害嗎?”
“囡囡啊,不要老想著變厲害變強,在掌握什麼力量之前,你得學會要怎麼樣去幫助彆人,讓那些痛苦的人不再難過。”
湯老先生一邊說著,一邊把最後一份藥材放回屜框,接著又一屁股坐到搖椅上:
“這就像你被打了會痛,所以不能打彆人的道理一樣,彆人幫助你,你會感到開心,所以你也要學著為他人分愁。”
“分……愁?什麼意思?被打了之後……會,會痛痛嗎?”
看著紅褐色的茶湯,湯添有些困惑,她試圖理解這些過於難懂的詞彙,隻可惜她還是失敗了,甚至還因為喝得太快,燙到了自己的舌頭——
雖然這姑娘隻感覺到從食道和胃部傳來的一股子燒灼感。
見自己的孫女這副滑稽的模樣,湯老先生忍不住大笑幾聲,又伸出手輕輕撫摸她毛茸茸的腦袋:
“等你以後長大了,就能知道爺爺在說什麼啦……但是在那之前,我們隻想要你健康成長,能夠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開開心心的,這就可以嘍……”
“不要摸頭!媽媽說會長不高的!”
“嘿呀,你這小丫頭哪來的那麼多身材焦慮,彆想那麼多,茶我們慢慢喝,話咱們慢慢聊……”
一老一小兩個人坐在草藥櫃前喝上一壺茶的時光,總是比當時的自己所想象的美好很多很多。
但是湯添每每看到爺爺手臂上的那些傷口之時,一股子莫名而來的心疼便會湧上大腦,久久揮之不去。
小姑娘記得,自己的祖父湯恭天是一個黑醫生,喜歡栽種草藥,當然,與其說是草藥,倒不如說是那些與蔥蒜還要金貴許多的香料。
但是比起這個,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的茶包倒是要比這個愛好稀奇,常見的玫瑰花、洋甘菊、黑枸杞,甚至是超市裡頭幾毛錢一包的錫蘭紅茶和叫不上名的綠茶,他都喜歡放進自己的展示櫃裡頭。
但是誰能想到,這位和藹可親的老頭子,曾經是生活在戰爭爆發地段逃出的普通民眾呢?
早在湯添的父親出生之前,Q國境內曾爆發過一場長達數十年的內鬥戰爭,而這場戰爭的理由不過是高層人士的理念不合,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唯獨n城這個城市未曾被戰爭波及。
很神奇,但是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不過有一個和平中立區,遠比眾人所想象的要有意義的多。
至少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們,在那些麵對戰爭僅僅隻是保持沉默的民眾們的眼中,這是一件無比高尚且偉大的行為。
“爺爺為什麼想要開這家店?研發出治療抑鬱藥物的湯恭天老先生這個名號……一定可以吸引到很多很多的顧客的!不是爺爺自己說過的嗎……”
“但願世間無疾苦,何妨架上藥生塵……是這麼說的,對嗎?”
回憶這祖父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剛滿十歲的女孩這樣說著。
此時她已經不再像當初那樣莽撞,但即便如此,小姑娘的手臂上仍舊包滿了紗布,還有幾個帶著卡通圖案的創口貼。
見自己的爺爺沒有回答,湯添歎了口氣,又輕車熟路地來到藥材櫃前,頭上已經多了幾縷銀絲的老人看起來身體還是那麼硬朗。
不過呢,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的原因,湯恭天變得有些嗜睡,但是記性還是那麼優秀,不然他也估計也記不得和自己孫女的天聊到哪裡去了。
“咳咳咳……啊,是“世上人無病”呐,囡囡喲……而且啊,我不想把珍貴的藥材浪費在那些個沒良心的白眼狼身上。”
“為什麼?奶奶說過醫生應該心懷天下的……不是嗎?”
湯添把自己的爺爺扶回座位上,又起身去整理還沒收好的藥材櫃。
“我知道啊,你爺爺我當然知道……但是我被炮火狂轟亂炸的時候,你的曾祖母被硬生生地撕成碎片的時候,甚至是你的曾曾祖父被坦克壓扁的時候,這幫人在哪裡?他們……他們在哪裡?”
湯恭天嘴上嚷嚷著,可能是激起了自己過去痛苦的回憶,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
一直到自己的小孫女急忙跑來,像對付嬰兒一樣,拍了拍老頭子的背,這才沒讓他因為激動而死在搖椅上。
而麵對老人的憤怒,麵對他口中所謂的“n城人的不作為”,湯添這個從小就生長於這片土地的小姑娘自然不能夠理解。
這樣的故事,就好像和平年代的孩子,從來都看不懂戰爭的絕望與命運的不公,隻會覺得這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無病呻吟”。
“等你長大了,等你變成大姑娘了,爺爺就帶你到外麵看看……外頭的人兒啊,不可能忘記這場“戰爭”的喲,和爺爺拉勾勾,咱們約好了……”
麵對看上去比自己還頗有幾分孩子氣的爺爺,湯添無奈地發出一聲輕笑,而後又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們約好了,一輩子都不變。”
但是……這個約定,這麼一個簡單的約定,在湯添十五歲的時候,被這片生她育她的土地,被那些“和藹可親”的街訪鄰居給親手撕成了碎片。
她記得那是個不冷也不熱的午後,有人闖進了湯恭天的藥店,收藏茶葉的紅木櫃子被憤怒的群眾打破,裝滿藥材的抽屜被他們拉走,最後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湯添曾經所重視的一切,沒有了,徹底消失了,被自己的“朋友們”親手摧毀的一乾二淨。
“爺爺做錯了什麼?”
女孩看著湯家藥鋪的廢墟,這本座位於小巷之中的店麵被火光和嗆人的硝煙氣味淹沒,湯添瞪大了眼睛,衝著群眾們發出一聲又一聲的質問:
“我們隻是想要好好活著……好好過日子而已,我們做錯了什麼……爺爺他做錯了什麼?”
“很簡單,死丫頭。”
一個男人站了出來,麵對這個問題,他不由得發出一聲嗤笑,眼裡的不屑和嘲弄肉眼可見:
“因為你們是外麵來的流寇。”
“因為你們是惡心的怪物。”
聽著這番話,湯添抬起頭,她記得這個男人,以前他的妻子老是帶著一身的傷痕來到店裡頭。
有時是被開水燙了,有時是被石頭絆了,有時候是“見義勇為”的時候被小混混打了,但是不管哪次,處理好傷口後,她都會要上幾份陳皮和茉莉——
而問及原因,女人都隻是一句簡單的:
“丈夫和孩子喜歡。”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們?”
回憶著過往的種種,女孩的眼中不由得盈滿淚水,但還是咬著牙站起身,對這個男人嗆上幾句話。
“我?小妞,因為我是完美的n城人。”
因為他們是n城人,而我們不是,所以我們要離開……所以我們做的那麼多的努力,都要白費?
故事最後,以湯恭天一個人的被驅逐換來了其他人能留在n城作為結尾,但是湯添並不認為這是個皆大歡喜的好結局。
即便現在,所有湯家的人都快忘了這個屈辱的故事,但是她不能忘記,也不敢忘記,那個溫柔的、厲害的、偶爾有些偏執的爺爺,最後為什麼要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現在該是實現戰爭的時候了,為了自己,也為了……他們。”
湯添低聲念道,最後又將視線投向了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