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國師是領著敕令降世的。
再傳言,大祖得位不正,或曾假巫蠱之力。是以世間鬼怪橫行,妖魔並起,魑魅魍魎不可勝數。始至國師受祿封嗣,一十六年,道門昌盛,寰宇肅清,天下太平。
三十六妖首為禍四方,七十二魔門割據諸地,國師一己之力儘數踏平。百姓樹碑立傳,建廟供祠,念國師諱如奉神明。
傳言是真的。
蕩平妖魔後,國師避居無名山再不問世事。天子十步一叩拜到山頂,仍然求不來國師再出世。道門中又傳言,國師不日將回去複命了,天下人無不信服。
隻有國師的師弟元和不信。
他自幼跟隨國師,見過他調神遣將,釋經施誥;見過他引風降雷,降妖伏蛟。他見過師兄無上的威嚴、無邊的神通…甚至見到了師兄的法相,在斬殺最後七名妖首的時候。群星熠熠,紫氣升騰,紫微星亮如浩日,照出師兄身後隱隱的寶蓋雲旙。
唯獨不見他慈悲。
妖鬼千萬,亦有百十善言善行;魔門眾徒,難免哪個棄惡從善。天尊尚道若“其有曾行惡事,後自改悔”,可轉禍為福。神仙理當慈悲為懷,師兄眼中不曾有半點。
留戀孩子不肯離去的鬼娘親、吃齋向善的好妖精、改邪歸正的魔教徒…無論他怎樣作保、怎樣哀求,哪怕以身來擋,師兄的動作沒有慢過一分一毫。罡雷落下的時候映出師兄眸中一片清冷,凜冽如他雪月下的劍光。
小童多嘴,師父得知他以身擋劍後,罰他關三個月禁閉,吹胡子瞪眼訓他不知好歹。師父總是叨叨著,元和啊,多向你師兄元垣學習,要侍他如侍師父。他不服氣,師父就捶胸頓足。
“元和又被關禁閉”的消息很快傳遍山頭,師兄得知後去思過峰把他領出來,看守的小弟子很給師兄麵子。二人一前一後下山,一路無話。正午初晴的陽光照在師兄肩頭,襯得他身上終於帶了點暖色。元和跟在他後麵,看到他鞋上沾了上午上山的泥水,覺得他師兄也就這時候像個人。
元和拜入師門十年,與師兄沒有任何溫情的交流。講經授課以外的大多數時候,師兄都沉默著。所有人大抵知道,國師早已洞悉世事,無需再置一詞。元和在他授課時當眾拿著經文質問他,憑什麼斬儘殺絕不肯留一絲餘地,他說了“天命”二字。說的時候目光平靜,如同無名山山腳下波瀾不驚的湖水。後來元和想方設法用其他經文刁難他,他卻再也沒有回答過。仿佛元和是殿前總糾纏他的稚童,反複問著早有答案的問題。他從來不生氣,也從來不寬和。
國師二十六歲生辰,無名山上安安靜靜。修道之人不問年歲,何況是國師。元和提了兩袋燒餅去找他,看到他站在庭院裡的棗樹下。八年前元和在他院子裡吃皇帝給他送的供棗隨口吐了個酸的,沒想到如今已長成了兩人高。師兄身邊的草木總是長得好,因此他的院子裡鬱鬱蔥蔥,全是師父搬進去的寶貝。
元和把兩袋燒餅提到他眼前晃了晃,告訴師兄左邊是甜的,右邊是鹹的,生辰禮物,給他放桌子上。元和給他送燒餅送了十年,依然不知道他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吃。也許喂鳥了,師兄院子裡鳥也很多,並且懂事的不在院子裡拉屎。
放完燒餅,元和慣例準備找點茬。想了一會兒沒有想出好問題,能問的這麼多年都問過了。轉悠兩圈元和隻好出去,沒想到師兄叫住他:“元和。”
他回頭,看到棗樹葉子一片一片落下,片片避開了師兄的肩頭。師兄永遠平靜得超然於世界之外的神色居然變化了,他笑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師兄問:“元和,欲求天仙者,當立多少善功?”
“一千三百善。”出自《太上感應經》,元和早已倒背如流。
“我立多少善功?”
元和倒吸一口涼氣。
可是在師兄安靜的注視下,從小養成的習慣讓他幾乎不加停頓地說出答案:“早已超過,數不勝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