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斐屁股底下的座位快要散架了,這安全帶也沒有露出全貌來。
她叫停,“行了,彆弄了,待會兒你這車的零件都要蹦出來了。”
又轉身,“我坐後麵去,後麵的安全帶能用吧?”
男人還是不說話,單手撐在車門頂上,隨後露出一個局促的表情。
薑斐歎口氣,“也是壞的是吧,那怎麼辦啊!這麼不安全,你倒是早說呀。現在知道尷尬了?我剛才說給你多付一百塊錢的時候你怎麼不尷尬呢?”
男人又把嘴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線。
頓了一會兒,他鑽進後座,然後拿出一捆麻繩。
是剛才用在行李箱的。
薑斐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她慢慢地歎為觀止,“……你、你不會想把我捆在座位上吧?”
她氣笑了,一時間也不覺得害怕。
男人就在她身前的三十厘米外,身上淡淡的機油味都能嗅到。薑斐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己偶爾壓抑時,蒙在被子裡看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小說和電影。
破村,窄路,舊車,硬繩……
她又抬眼看著男人鼓鼓囊囊地胸脯,恨不得一腳踢上去。
“你敢綁我就報警——那你把這個窗戶給我弄上去,你是感覺不到風嗎?”
男人皺起眉頭,神色仿若薑斐提出了一個無理的要求。
他低頭看著窗戶。
薑斐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耐心,等著他接下來的動作。
甚至覺得他渾身肌肉地站在也這兒挺好的。
很擋風。
過了很久,男人終於發出粗糲的一個音節。
風在吹。
他的聲音就像是這曠野一樣,卷著砂石。
薑斐瞪起眼睛,把左邊的臉微微偏過來,“你說什麼?”
幼時同學戲弄她,便會故意將話語黏連,說不清楚,叫她著急。
男人重複了一遍那個音節。
他的聲音與好聽毫無關係。
讓薑斐想到未經打磨過的胡楊樹乾。
他又說了一遍。
這次似乎稍微清楚了一些。
且他神色真摯,並無半點玩笑之意。
薑斐細細分辨,終於意識到他說的是“壞。”
也壞了。
原來車窗也壞了。
行。
這車上就沒什麼能用的東西。
甚至連司機都是個隻能發出模糊音節的啞巴。
薑斐盯著他挺直的鼻梁。
突然就不生氣了。
她渾身泄氣。
手臂往腿上一搭,包裡的彆著毛絨玩具的鑰匙滾了下去。
她要彎腰去撿,那人又發出聲音,然後用拳頭壓住薑斐的肩膀,示意他來撿。
於是薑斐便不動,看著他彎下腰,手撐在副駕駛前麵的中控台上。
頭發短,很茂密,頂上有個發旋。
薑斐看見他的肩胛骨處的背心被汗水微微打濕,她感覺到他身上冒出的熱氣。
比工業運轉後形成的車內空調還來得真切。
多有意思,這個天氣竟然還會出汗。
男人認真地撿東西。
薑斐卻起了壞心,一點都不體貼,還把右腳往裡挪了挪,鑰匙跟著被踢進去了一些。
他的動作遲疑了一瞬,然後沒有任何怨言地將身子又往前伸了伸。
薑斐很想知道他多大年紀,竟然單純得不知道這個動作多麼曖昧。
若是她之前的男朋友們……
亦或是他實則就是在借機揩油。
薑斐忽然大怒,推了他的肩膀一把。
男人踉蹌了一下,蹭地抬起身,頭撞在車頂上,“砰”的一聲,發出悶響。
他好像不怎麼疼,隻是神色有些疑惑。
薑斐板起臉,“我自己撿。”
她拍了拍粉紅色狐狸的毛絨耳朵上的灰,“這附近是不是不會再來彆的車了?”
男人點點頭。
薑斐認命,深呼一口氣,“那我們還有多久能到?你是不是本地人?你知不知道騫陽村怎麼走?我看你這車上連個導航也沒有啊?”
男人遲疑著,似乎在考慮先回答哪個問題。
稍許,他伸出兩個手掌,比劃著。
“還有三十分鐘就能到?”
“好。那我給你一個小時,你開慢一點,不然我吐你車上可不負責。”
男人點頭,摸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後退一步,大力關上車門。
“哎!你輕點兒行不行!這車是你偷來的啊?一點兒不知道珍惜,濺我一臉土……”
喘了十幾分鐘氣的麵包車重新上路,發動機的轟隆聲掩蓋住了薑斐的抱怨。
車速明顯放緩許多。
薑斐扭頭看著車窗外的黃土地。
好不容易,百米之外出現一輛三輪車,帶著頭巾的村民風馳電掣,很快超過了麵包車。
“……”
薑斐從包裡掏出一張酒精紙巾,擦了擦半開著的窗戶邊緣,然後將雙手搭在上麵,認真觀察近夕陽的塞北風光。
她極目遠眺,盯著尚未消失的三輪車上那女人的頭巾。
奪目的紅色,與陽光和黃沙相呼應。
所見之處,顏色不多,卻是分明的。
綠得翠,紅得豔,黃得糙。
那是一種極致的碰撞。
薑斐應接不暇,很久之後方才開口,“有人來你們這裡拍藝術照嗎?你們縣政府怎麼沒有考慮把這裡發展成一個旅遊城市呢?這是多少見的風景啊!”
沒人回答她。
除了車開得似乎更慢了些。
哦,忘了。
他說不了話。
薑斐想起出遊前,小瓏問她需不需要找個專業的導遊時,被她拒絕了。
她現在沒有半分後悔。
導遊多無趣啊。
隻會帶著她去彆人都走過的土地。
薑斐轉過身,看著司機的側臉。
——況且哪裡能找到會有這樣麵龐的導遊呢?
薑斐輕輕地蓋住左耳,閉上眼睛。
慢慢地,好像能聽到輪胎摩擦過土粒的聲音。
這是一種有真實觸感的聲音。
她想,多巧啊,多麼有趣的相遇。
她聽不明,他講不清。
在寂靜的孤煙之中。
麵包車是唯一的聲音來源。
他們之間,原本就不需要說話。